卒忙到夜深才弄完,趁这当口,我又回了一趟家,割了一大块腊肉和米饭蒸了,香喷喷地给他端来,他三口两口扒完,有条不紊地给小明号刷起了桐油。
好好的鱼虾不吃,尽挑些旁人看不上的。他是粗人,最烦花架子,我早该知道的。
但粗人心细,入夜时,我躺在崭新的小明号里,没一会儿就沉沉睡去。他就头枕着一块圆木,和衣躺在船边入睡。夜露深重,我几次三番地邀请他上船,又道自己可以回家去睡,他只摆手,取了腰间酒囊喝了几大口,倒头就卧,再不理我。
睡到半夜,我被凫水声惊醒。声响极细微,但凭着生于斯长于斯的经验,我已判断出水底潜伏了不下十余人,惊得一下子坐起,背贴着船壁,心提到嗓子眼,连大气也不敢出。
船外,卒已出手。
2 冰与雪,周旋久(1)
弯月如钩,惨呼大作。
夜色太幽微,我瞧不真切,只听见湖水浩荡,声响哗然,显是不断有人坠水。但偷袭者心志坚强,水底从四面八方冒出数十支弩箭,一齐向船舱激射而来,我大骇,头一偏,险险地躲过两箭——
卒身形如电,已掠至舱内,在第二波箭势里大力拉过我。旋身飞腾间,我被他扔上后背,他带我避过凶狠箭簇,落在湖水中央,一路足尖轻点,一路反手扬起暗器袭向敌众。我这才看清,他的暗器竟是晚间搭建小明号时用剩的木屑,被削成尖尖细细的椎形,直中对方脚踝,击落沉水。
我急得大叫:“用剑!干掉他们!”
一代高手行事竟这般拖泥带水,气都要被他气死。敌多我寡,敌暗我明,若不速战速决,后果堪舆,我若有他的功夫,一剑一个,个个胸口开朵大血花,美不胜收。他倒好,只把人家弄成瘸子,一拐一扭地继续实施追杀计划,把绿湖搅得乌烟瘴气,还连累我被他背着四下逃窜,偏离故园不知几十里水路。
随着卒的双足起落,暗器频发,敌众渐少渐远。我刚松了口气,想直起腰,一瞬间只听得赫赫数声,寒光闪动,水面翻腾,取我性命的铁箭,等在此处——
最要命的招术,往往发生在最掉以轻心的时刻。我只觉肩胛一痛,侧头惊骇一望,箭尖戳了我一个血窟窿,汩汩地冒出了美不胜收的大血花。看看,这就是卒的妇人之仁。我痛得咝咝直叫唤,他凌空一个筋斗,手中木屑刷刷,钉住杀我者的手腕,武器沉落水中,其人惨号着借用臂力划水而逃。
不就是被挑落了手筋吗,叫得比我这个濒死之人还大声,没出息。人生最悲哀的事就是钱还没赚够,人却快死了,可卒犹在带我在水上斜掠,充分享受着打架(而不是杀人)的乐趣,我气急败坏:“快,帮我拔箭止血!”
粗人到底是粗人,他当谁都是练家子,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血气方刚,虎虎生威。可我就这点小身板,血不够用,经不起这个流法。再不得到救助,待他一回头,会发现背后挂着一只纸片人,又薄又白,吹口气就会散成纸铜钱。
小命捏在他手里,我怀着一线生机,不敢老发脾气,可这惜字如金的人五个字就掀翻了我的天灵盖:“箭上有剧毒。”
箭上淬有毒液,止也没用,而追兵正接二连三地从水下窜出头。若是鱼虾就好了,随便撒撒网,提起来就是一大笔钱。
雇这么多人来杀人,开销真大。这位幕后金主定然是个响当当的大人物,我不无同情地瞧了瞧卒的后背,他的主子惹麻烦了,杀手凶猛,人人都不屈不饶一心想置之死地,八成是在替自家女儿出气。
情债欠多了,难免劳民伤财祸国殃民。情海无边回头是岸啊,欧阳公子。
若不是靠着点胡思乱想撑着不让自己晕厥过去,我一定就此沉睡,与世长辞。当卒终于意识到要扶持伤员时,天已微微亮,泛着蛋壳青,百里绿湖,岸,近在咫尺。
天光朦胧,杀手们如恶灵退散,就冲沿途一波又一波的出没,少说也有百余人,各自受着伤爬走了。卒把我放平在草地上,蹲下身查看了一阵,我总算不再流血了,抬眸对上了他的面容,赧然了。先前逃命时我太怕死,双手紧紧抓住他不放,活生生地在他脖子上掐出了数道血痕,他不呼痛,眉也不皱,只道:“去君山。”
“那是哪里?”
他不答,又把我背起,上路去。我强忍剧痛,默默地把话替他补圆了,君山上有神医或灵药,能解我毒,但事不宜迟,得赶紧。他直向东南,步法极快极迫切,如暴风骤雨,我痛傻了也心知我中的可能是某种令江湖人闻风丧胆的奇毒,多半是从“蝎子、眼镜蛇、孔雀胆”一类的大毒物里提炼得来,中毒后几个时辰就会毒发身亡。
2 冰与雪,周旋久(2)
无边无际的想象里,我被自己的猜测吓破了胆,一嘴巴苦水。想问,但怕证实,不问,又于心难安:“我会死吗?”
卒答得干脆:“会。”
两眼一黑,我求他:“那别去君山了,我要回家。”
我要回家,死在青姑眼皮下。生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死是她身旁蜷起来的一块死肉。我爹于她,活不见人,而我于她,死可见尸,她会安心。我了解她,与其让她心内空落落,不如看着实物,归于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