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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最
作者:沈七七
1 陌上少年足风流(1)
我遇见欧阳公子,是在春天。
其时桃红柳绿,正是吃鳜鱼的好时节,约上三五知己踏青赏花,累了就相携到绿湖用些鲜美小菜。泱泱绿湖,绵延百里,湖畔停泊了大大小小的船只,渔娘们倚在船头揽客,布帘一掀,里面别有洞天,木桌木椅笑语喧哗。
不出半个时辰,就有新鲜鱼虾被料理得清新爽口端上桌。你若独来,可邀渔娘对酌,兴致上来,不妨将船缓缓划向湖心,芦苇荡,野鸳鸯。
美景佳肴俏渔娘,绿湖是宁城浪荡子流连的好去处。成群结队地来了,选上几条船拼在一起花天酒地,然后各自搂了渔娘去往湖水中央,所谓醒时同交欢,醉后各离散。
我也是绿湖上的渔娘,但我只提供厨艺。这显得很吃亏,旁边的柔娘号、媚儿号和红菱号都在一两年内从乌篷船换成了画舫,可我的小明号还是只能容纳几个人,像我本人,是一只瘦巴巴的麻雀,终日蹦来跳去,也不过只觅着几粒米吃吃。
我出生在昼夜交替的清晨六时,日月光华。我便唤作小明了,我娘告诉我,我爹说过,名字取得太大了会折福,心头存着小小的一点光明,不至于被风吹散就好。但柔娘老劝我改名字,她说小明像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对客人缺乏诱惑力,不利于生意。
柔娘当然不叫柔娘,媚儿也不叫媚儿,我想她们是对的,因此她们的船越来越大,越来越气派,甚至还雇了人代为揽客,都是清一色的豆蔻少女,清秀可人。可小明号向来只我一人,揽客上船,捕鱼烹调,日出而作,日落不息。
柔娘她们一开始就是有搭档的,她揽客陪客,搭档专司做菜,主内主外分工明确。但我无人相帮,在这世上,我和我娘相依为命,互为惟一亲眷。
我娘青姑无所好,独爱攀上村头的桂花树晒太阳。自十九岁起,她就把青春年华全都献给了村头那棵桂花树了。十七岁时,青姑和异乡人在桂花树下定情,十九岁时,她被始乱终弃,从此她不再记得任何,生活在她的思维里,已简化成一棵桂花树。
她们都对我说,你娘疯了。但我想,她不过是走不出年轻时的那个月夜,桂花树下,那人含笑,道尽傻话。令她一生清福,两年享尽,两年折尽。
我爹抛下身怀六甲的我娘,在一个清晨远上京城做生意,从此不知所终。我娘未婚先孕,丢尽了族人的脸,亲戚们都不认她。她本就欠缺谋生能力,外公外婆过世后,我和她的日子一度穷得揭不开锅,靠村长家接济才勉强过活。等我懂事后,就按村长的指点卖掉爹赠予我娘的几样首饰,购得一条小船。
一晃多年,我的小明号在绿湖站稳了脚跟,只做清清白白的生意,竟也得以苟全,还攒了些银两。我计划将来带我娘去宁城之外的地方看看,若有幸在路途中碰到我爹,我就揍他一顿,像刮鱼鳞一样,刮得他遍体鳞伤。是的,小明号不是黑店,但此间主人不好惹,他走着瞧。
盘下这条船的头一年,我的厨艺稀巴烂,在绿湖上艰难求存。苦心琢磨反复试验多次,烧煎炖蒸,味道不对就重新来过。半年后,我吃伤了,闻到鱼虾气味就想吐,但这不妨碍我开始能做一手不赖的饭菜了。尤其是一道桂花酿鲈鱼,被食客们奉为绿湖一绝。
说起来,这纯属我娘青姑的功劳,我哄她说,只要把桂花酱做得独步天下,我爹自然就会回头。我得找个事给我娘做,不然她迟早心力交瘁,早早死于相思。有盼头,人才能做得了事,这话不服不行。
1 陌上少年足风流(2)
食客当中,有些人歌颂了菜肴,顺便赞美了我,但这带给我的通常是麻烦。虽然小明号有言在先,多数人对满身鱼腥气的我没什么兴趣,但总有那么几个饥不择食的男人,令我周旋得艰难而危险。
有一次,我正好接待了几个江湖汉子,就缠着学了几招自保。跟歌舞升平的柔娘号之类不同,小明号的食客多半是独酌客,落第的秀才、黑衣的剑客、辞官的重臣,诸如此类。作为从小穷怕了的人,我总想着手里要攥点底儿才好,渐渐的,我成了一个穷凶极恶搜刮民脂民膏的败类,最擅长从来往的人群身上敲些东西为我所用。比方说,秀才赠我诗书,剑客予我防身术,老去的朝臣则为我讲述庙堂艰辛。
这些人独行惯了,生命到了孤清处,只想要个人陪在一旁,听他说起客途秋恨,夜雨孤灯。有时我看到他们醉去,醒来,我想这个人生,其实可能并不是个寄放理想的好地方。但终我一生,我也不过是想像他们一样,经过一些事,遇上一个人。
若最终也只能如同他们,半生潦倒,孑然一身,也终可寻一条清净的小舟,江海余生吧。若再能幸会谈得来的陌路人,已可算圆满。
常常在这样的静想中,我躺在我的船里,枕着星光睡去,梦中永远是清香的水流和跳动的烛火。便是这般,时光打发得倒也轻易。
但我终是遇上他了。
那是一个寻常的傍晚,我正在为一位蚀本的商人烧鱼,听到帘外有人声鼎沸,商人出去看了看,摇着头说:“不知是哪位阔客,排场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