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这么远的山路,对高田双和方可宁来说都是不小的体力消耗,他们早就饿了,高田双倒没什么,小时候吃得比这些还差,粗粮划得嗓子生疼也得照样就着凉水咽下去,吃这些,小意思了。但是方可宁却有些吃不下去,她没吃过多少苦,家里虽然也是粗茶淡饭,但至少母亲厨艺很好,便是萝卜白菜也能做得香甜可口,面对着大锅水煮出来的菜,即使腹中响雷般地咆哮,她也真的一点食欲都没有。
只能看着村子里的人大快朵颐,自己有一口没一口地挑着饭粒吃。方可宁在吃饭上没用心,便将心思都用在观察别人身上了。她见多了衣帽整齐,手脸干净,小小年纪跟个小大人似的懂很多很多,却总是拿着手机玩各种游戏,稍有不痛快就大哭大闹的城市小孩,此时看着这些连吃到一顿肉都无比快乐的贫困山区孩子,颇有些感慨。
物质生活匮乏,他们常年吃不饱穿不暖,活得很是艰辛,但是他们心思纯净,很容易满足,脸上的笑,是方可宁见过的最纯粹最干净的笑容,仅为看孩子们的笑脸,他们这一趟都算没白来。
但也不是所有孩子都眼疾手快地抢着菜里为数不多的肉片吃,离方可宁不远的一个小女孩,看起来大约三四岁的年纪,瘦得一皮包骨头,一边拿眼偷偷瞥着其他人,见没人注意她时,把菜悄悄往她带来的一个破碗里装,自己则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面前的一小份白菜,没人管她,她也不像别的孩子似的,站起身往菜盆里扒拉。一直低着头,很拘谨的样子。
小小的人儿,身上穿着件极不合身的大外套,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那外套最多算个秋装,根本扛不得寒,就是在南方的现在,穿着都冷,她下边穿的是条薄得能看到腿色的裤子,脚上更是一双磨得绳子都要断了的草鞋,生满冻疮的脚趾头露出来,有些还流着脓,小女孩却似乎已经习以为常,视而不见,只用同样生满冻疮的手急急扒着饭,很快吃完,恋恋不舍地从桌子上的菜盆里扫过,低下头不再看,安静坐着等散席。两只腿不停地抖,大约是想取一取暖,她这一身,跟光着站在露天地里也没什么两样了。
方可宁心头一紧,她从小一个人长大,没什么玩伴,长大后便很喜欢孩子,一个小区里的孩子见到了总会逗一逗,给买点零食。此时见着小女孩穿得这么少坐在这,与周围刚刚换上新衣新鞋的孩子形成鲜明对比,她怎么能不母爱爆棚,同情心泛滥?
想了想,没有打扰正一边吃一边忆苦思甜的高田双,她凑到那小女孩跟前,用自己最温柔的声音问她:“小朋友,刚发的新衣服,你怎么没穿呢?”村子里的人大多纯朴,方可宁不愿意想是有人故意没给这孩子分派。
小女孩似乎没想到会有有跟她说话,身子不由自主抖了几抖,分不清是吓的还是冻的。她怯生生抬头,见问话的阿姨好漂亮,笑得一脸和蔼,心底一松,小声说:“爸爸说,说新衣服新鞋子给弟弟们穿,这样妈妈就能吃饭的。给他们吧,草儿不冷。”这话说出口,名叫草儿的小女孩还是忍不住眼露羡慕,看着旁边的孩子穿得暖暖的,将自己满是冻疮丑陋不堪的脚往回缩了缩。
“”方可宁不知道说什么好,重男轻女是中国的历史遗留问题,越是贫困落后的地方越是严重,碰上个开明点的父母还好,碰上个穷得叮当响,大字不识几个,老传统却无限发扬光大的,对家中的女孩来说简直是地狱模式。不但男性成员会认为自己因为是个男的,便无形中比女性成员牛x不少,过上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生活,便是连女必成员也渐渐会被同化,接受女性天生卑贱,不配吃好的穿好的,一切都要以男性的利益为出发点的腐朽思想,再接着去迫害下一代,让这种伤害代代相传,永无止境。
方可宁是家中独女,也可以说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上了学后同学说些家中父母重男轻女的事,诸如有好吃的可着哥哥弟弟先吃,家里没钱便让女孩子辍学等等,方可宁虽然鄙视这样的父母,却并没有多么感同身受。直到现在。
一个小女孩,冻成这样,如果真的因为家贫无力购买棉衣也就罢了,但显然,这个村子还没有真正穷到如此地步。有些孩子虽然身上的衣物很破旧,鞋也张了嘴,但至少还是冬天应该穿的,可这小女孩穿的这些,是什么?外面现在可是零下十五六度啊,真的想把孩子冻死不成?
没看到也就罢了,如此活生生摆在自己跟前的可怜孩子,方可宁离得近了,更是能从孩子身上闻到股淡淡的血腥气,观察到她的胳膊上也生满冻疮,因为没有好好清理过,被粗糙的衣服一磨,血水便一点点渗出来,看着都疼,小女孩却是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显然平常这种痛处对她来说习以为常,怎么能不让方可宁心疼!
这闲事,却是无论如何都得管一管了。原本来时,她跟高田双还商量了半天,如果到了这里之后看到不公平现象怎么办?毕竟这个世界上没有绝对公平,他们的能力有限,没办法帮所有人,而且他们也就来个十天半月,等他们走了会是什么样子,他们也管不了。
强龙都不压地头蛇,况且他们也不是强龙。村子里的长辈和村长村主任之类,在村子里有绝对的权威,他们要是有私心,高田双又能奈何?所以他们才最终决定不给钱,只买东西,因为衣服鞋子都捡的小孩子的脚码买,大人绝对穿上的,这样孩子才能真正得到实惠。
当初却是打定了主意不想多事的,但现在看来,他们还是想得太单纯了。事到眼前,不是你想不想管,而是看到了,于心不忍,不得不管。
方可宁心里憋着一口气,很想看一看,这小女孩家的极品父亲是哪一位,把分给女儿的衣服鞋子留给儿子用,还虐待老婆,外面大把大把单身狗想娶个老婆而不得,他居然还敢不好好对待妻子,最可气的,是这样的人都成家了,老天爷瞎了眼吗?
拽着小草起身,方可宁瞪着在场还在不停吃喝的男人们:“草儿,别怕,告诉阿姨,哪个是你爸爸?”
众人的目光便集中到一身破烂的小草身上。满桌孩子穿得戴得吃得跟过年似的,只有小草还像个乞丐,上了年岁的老人家心软,最是看不得孩子受苦,老村长气得饭都不吃了,摔了碗,站起身,拄着拐杖,小碎步走到一个高壮男人身后,抬起拐杖就打,一边打还一边骂:“我叫人送东西过去的时候怎么说的?怎么说的?啊?当我老了,耳聋眼瞎,一个个都蹬鼻子上脸了是吧?那是你闺女,亲闺女!你个不是个人玩意儿的!”
那高壮男子吃得正满嘴流油,不同于其他大人很自觉地捡菜,把肉都留给孩子们过过嘴瘾,这个男人面前大盆菜里的肉几乎全进了他嘴里,偶尔加一筷子给他身边新衣上身、已经前襟处沾满汤汁、一张脸更是又黑又花脏得不能看的小男孩,无视其他瞪他的村人。
突然被他,他张嘴就骂:“哪个狗娘养的敢打老子?次哦你妈!”回过头去看到是老村长,脸上僵了僵,大约老村长真的宝刀未老,年岁大下手一点也不轻,真将他打疼了,他还梗着脖子分辩一句:“七叔公你干嘛?我吃饭吃得好好的呢!也没怎么着你,为嘛打我?”
老村长见他混不吝的样子,气得浑身发抖,又是狠狠两拐杖过去,打在壮汉身上闷响:“吃吃吃!你还算是个人?这好东西喂狗都比喂你强!你看看你家闺女,冻成什么样了?”
壮汉这才懒洋洋扭过头去,见小草被个漂亮丫头拽着,他先是打量了方可宁一番,眼中闪出几分淫啊邪,才把目光落到小草身上,伸筷子去夹点菜塞进嘴,边嚼边说:“七叔公,你这话好没道理,我闺女这不好好的嘛。”他几下扒完碗里饭,看着已经快空的菜盆,终于放下筷子,打个饱嗝,极灵活地跳起来,躲过老村长又一拐杖。
老村长恨恨地拿拐杖跺跺地,空闲出来的手指着他:“你呀你!嗨!”却没有再骂他,知道自己怎么骂怎么打也没用,这就是个浑人,讲不通道理,一辈子糊里糊涂过来,跟他说话,对牛弹琴!
他有些心疼地望着小草,心情很复杂。村子里谁的日子都不好过,土坷垃一样的山坡地,仅能稀稀拉拉长几颗庄稼,连温饱都不够,老村长年轻的时候,不光村子里穷,放眼全中国,哪里不穷,谁不是勒紧了裤腰带。他们村子直到二十年前还有传统,那就是一到了开春,全家老小有一个算一个,齐上阵,干嘛去呢?出门要饭!
但凡还有点骨气的人也知道,宁死不食嗟来之食的道理,他们但凡能依靠着自己的力量活下去,也不会拖家带口去做这丢人事,实在是他们远在深山,物产贫瘠,秋天打的那么点粮食,能撑到开春已经是节衣缩食的结果了,再怎么俭省也还差着大半年的口粮,再有骨气,也不可能看着一家老小全饿死。家里没粮,腰是无论如何也直不起来的。
与当年相比,现在的日子已经算得上不错了,各级政府都想着他们,给他们各种补贴,还经常有好心人送来吃的穿的用的,他们再不知足,就是白眼狼了。
村子里年轻男人多出去打工,总等着别人救济不是个事,还得自己想办法立起来,手伸得习惯了,可不得连骨头都软下去。因此绝大多数都出门想办法挣钱去了。小草的爹是个特例。
小草爹叫苗大壮,这个村子里的人都姓苗,一个老祖宗的,全村人沾亲带故,只远近亲疏不同。苗大壮这一支,九代单传,一支一支传下来十分不易,因此这一支的人,呵呵,普遍把男人捧得像天一样,在家里说一不二,油瓶子倒了都不扶,全家的活计,包括种地,都是女人做,男人反而游手好闲养大爷。
一代一代的,可不越过越穷,等到了苗大壮这,被亲娘惯坏了的他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等快三十了还除了吃饭上厕所睡大觉闲磕牙啥正事不干,娶不上媳妇,他老娘才急了。可是苗大壮懒惰的名声早传扬出去,再没哪个女人肯跟他,穷也许还可以改变,但懒却是一生一世的毛病,谁愿意一过门就过吃苦受累做牛做马的生活,又不是犯贱!
如此又过了三年,眼看着苗大壮三十了,以后注定要做老光棍,他们这一支九代单传,要绝后了,着急上火的大壮娘咬牙进城打了半年工,五十岁高龄去工地搬砖,累得满手血泡,存够两万块钱,回家来时就给儿子带了个媳妇。
带回来当天村里就有人看到了,他的小媳妇长得倒真不错,除了不太高兴,一张脸白白净净,身子也壮实。
只成亲当天,全村人都去他家里吃席,却谁也没看见新娘子,只听得新房里一直有人哭,喜庆的好事,一直哭着是怎么个情况?众人八卦一回新娘子的来历,跟大壮娘打听,可他们一家口风都紧,愣是没问出来。
但他们不说,时间长了,一个村的,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谁家新娘子娶进门不外出走动,四邻拜拜,下地干活的,偏他们家的,从始至终都没见过人影,要不是年头结婚,年底大壮娘就咧着嘴笑说儿媳妇添了对龙凤胎,家里也时常听到小孩子哭,都以为他们家根本没进人口。
这龙凤胎的女孩就是小草,儿子就是苗大壮旁边吃东西墨墨迹迹的男孩小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