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往西走,朔风越烈。
每前进一步,都是在与风角力,人们用布包裹了头脸,只露出被飞沙蛰得通红的双眼,眼角积满黄尘。
米夏逆着人流,跌跌撞撞地跑向蛇行的长队末端。风在背后推搡着他,要是跑得慢些,便会被掀得滚倒在地。
终于他找到了那辆装饰兀鹰羽毛的黑篷大车,绕到车后,手脚并用攀上了后辕。
后辕上坐着的人被吓了一跳:“世子殿下……”米夏急忙爬起来捂住了他的嘴,拨浪鼓一样地摇头。翟朱被他捂得难受,翻着白眼使劲点头,米夏才松开了手。
“殿下怎么不留在大阏氏身边,到处乱跑?”他责怪地说。
米夏压低声音:“你别管那么多,我问你,那天晚上他们抓的那个舌头呢?”翟朱警惕地皱起眉头:“什么舌头?没听说。”“你不要骗我,就是雷铎修格和朔勒一起逮到的那个左菩敦人呗。他受了箭伤,大合萨不会亲自去给他包扎,一定是你去的呀。”孩子拉下裹脸的细羊毛披巾,银眉下露出一对深紫的明亮眼睛。
“这个……”身材魁梧的年轻合萨尴尬地动了动手指,仿佛想藏起手里捣药的木碗。
“告诉我嘛,告诉我嘛。”米夏使劲踢着他的靴子,“你合药不是还缺一副鮟鱇鱼肝吗?我去向父汗讨。”“不行……”翟朱动摇了一瞬,立刻坚决摇头,“现在不行。到了白石冬场以后,我再带殿下去看那个左菩敦人。”米夏一下子垮下了脸:“为什么啊?”“殿下你看那边。”翟朱把小药槌放下,指着遥遥的东南方。那里与队伍前进的方向恰恰相背,除了坐在后辕上的人,几乎不会有人回头朝那儿投去一瞥。
米夏睁大眼睛:“那不就是云嘛。”苍穹早已隐没,取而代之的是无边的阴郁云海。铁一样沉重的积云被疾风推送着,撕扯着,汹涌奔向东南,像是随时会俯冲下地,将一切敢于阻碍它的东西卷入灭顶之灾。
“不,不是云。往地面上看。”米夏扶着翟朱的肩膀,在辕木上站起来,眺望天际。苍灰大地的尽头,翻滚云涡之下,仿佛有一小团模糊黄影。他两手揉揉眼睛,没有错,那是一股微弱的烟尘。
“左菩敦人!”米夏低声惊呼。
翟朱点头:“天气很差,我想,现在目力所及也不过二十里吧。也就是说,他们一个与我们几乎一样大的部族,十来万的人,就追在咱们身后二十里啊。”“那如果他们派出游骑队,只需一刻,就能赶到咱们眼前了吧?”米夏张着嘴,小胸脯起伏。
翟朱抱住他的腰,扶他在辕木上坐下:“所以你可别乱跑啊,好好留在阏氏身边。虽然夺罕尔萨前天夜里刚突袭过他们的大营,可他们又快赶上来了,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派出游骑来袭击我们呢。”“没关系,有夺罕在呢。东陆的皇帝有几万人的羽林军,住在石头的高墙里,夺罕都差点儿把他杀掉了,游骑算什么啊。”米夏说。
翟朱怔了一下:“殿下,夺罕尔萨虽然勇猛,却是个左菩敦人。你以为他与左菩敦人对阵,心里好受吗?那些人都是他的亲族和子民……”“翟朱。”车篷里有个苍老的声音传出,是大合萨。翟朱一下子闭了嘴,满脸懊悔。
“才不是这样。”米夏生起气来,跳下车辕对着翟朱嚷嚷,“那些人根本不认他做汗王,他干吗要顾念他们的死活呢?明明是他们先要杀他的!”在翟朱逮到他之前,米夏已钻过几匹牧马的腿间,继续向队伍深处跑去。他拉起披巾,把脑袋裹紧了,用两手攥住,以免被风卷走,一边朝每一辆篷车后头张望。
“嘿,小孩儿,乱跑什么呢?”有人在马上叫喊,米夏赶紧缩着头逃开。
马蹄笃笃地追了上来,耳边清厉风声,套马索已落了下来,把他两臂连着身体一同箍紧。“放开我!”米夏跳着脚嚷嚷,徒劳地挣扎,把绳子绷得笔直。
四蹄踏雪的栗色马像风一般到了面前,骑手轻盈跳了下来,收紧手里绳索,将米夏拉到面前。米夏倔犟地用屁股对着他,两脚使劲扒着地面,却被绳圈拽住,跑不出一步去。
另一匹红马绕到米夏面前,马上的人在风巾下笑了,声音低婉动人:“这不是世子吗?今天的字帖都临完了吗?”“桑茉老师……”米夏惊恐地抬起头,看着眼前窈窕的女子,吞了一口唾沫,又慢慢回头去看绳索的另一头,“雷……雷铎修格。”高大的射手有双永远微笑的金色眼瞳,此刻米夏却觉得那笑意异常危险。雷铎修格一提手里的绳子,米夏像个小小的木偶原地转了半圈,不得不与他面面相觑。
“叫老师。”他说。
“……老师早。”米夏苦着脸,大风刮得他睁不开眼。
桑茉是猎人喀蛮多的女儿,小时候曾在瀚南霜还城的公塾念过几年书,父汗指派她来教米夏写东陆文字。而雷铎修格每逢不出猎的日子,就为米夏指点箭术。若是说世上还有什么米夏害怕的人物,那就是这两位授业之师了。
“上哪儿去?”雷铎修格看来没有解开绳套的意思。
米夏回头哀求地望着桑茉,她终于摇了摇头,下马来替他松绑。“世子殿下是千金之躯,怎么可以不带从人,随意行动?”“我,我就想看看那个左菩敦斥候,就是他前晚抓到的那个。”米夏悄悄指了一下雷铎修格。
桑茉微微一笑:“那人又没多长一双眼睛耳朵,看他干吗?”“怎么没有?大家都说,那个斥候藏身在草丛里就像一条影子,好像浑身上下都长满眼睛和鼻子,谁也逮不着他啊。”米夏睁大了眼睛,“巴库说,那人的耳朵大得像翅膀一样,听得见十里外的耗子咳嗽呢!”这回是雷铎修格忍不住笑了,“我看你的耳朵才大得像翅膀一样。你真的要去看他?不怕吗?他很凶的。”“不怕!”米夏攥紧拳头。
“行,我要留在这儿,让桑茉带你去看那家伙吧。”金眼睛的射手说。
米夏呆呆地问:“你留在这儿做什么?”“等他们。”雷铎修格用马鞭指指东南。米夏不安地想到翟朱的话,那团小小烟尘里可有十几万人啊。
“没事的。他们不跟上来,咱们还得找他们去。”年轻人笑了,伸手抚摸背后的角弓,握手的望把木上新缠了闪亮的淡青丝线。
“世子,我们走吧。”桑茉把米夏抱上鞍前,急急地打马就要走,羊群却像是河面上遍布的浮冰,密密麻麻挡住他们的去路。米夏回头看雷铎修格,他还站在那儿,脸全被风巾挡着,但米夏觉得那双深邃的金眼是在望着这边。沙粒扑在他的皮甲与榆木铜皮盾上,那声音像是下着细密的雨。
远处有人喊雷铎修格的名字,那是几十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年轻战士,他们停在路边等待集结,个个装束整齐,手里的骑枪如同一片笔直的林木。米夏在过来的路上见过好几支这样的骑队在路边待命,每队最多三百人,四分之一是弓手,余下的都是快马骑兵。他们要留下来埋伏在大队路线的南北,只等尾随其后的左菩敦人追上来,便发起偷袭。
骑队的影子在滚滚烟尘中远去,米夏依依不舍地回头看着,叹了口气,又是艳羡又是担忧。桑茉却置若罔闻,只顾望着前方,灵巧地策马在羊群中穿行。
“桑茉老师,你几岁啦?”“十七。”“那,雷铎修格几岁啦?”那对鸽灰的眼睛终于正眼瞧他了:“十七啊。”米夏伸长了手,擦掉她下睫毛拦住的那颗眼泪:“那你们明年就好成亲啦。”一缕被剪短过的淡青发丝从桑茉的风巾里掉了出来,她把它拢回耳后,红着鼻子勉强一笑:“嗯。”车马与牛羊混杂成嘈杂的长河,队伍松散逶迤,首尾之间拉开十多里地,近尾处有六七十个轻甲骑手围成圆阵,随大队一同前进。
桑茉驰近圆阵时,刻意放慢了速度,米夏在她怀里伸着脖子张望,发觉那么多快马利刃的骑手,拱卫的竟只是一辆破破烂烂的干草车。
一名壮年骑手脱队迎了上来,米夏认出他是格连帕,父汗的近卫头领之一。
桑茉悄声说:“世子想看看那个人。”格连帕的眉头拧了一下,没说什么,只是跳下马背,将米夏从桑茉马上抱下。
“把我放下,我自己走!”米夏挣扎着从格连帕手臂中钻出来,跳下地就往圆阵的方向跑。
骑手们把圆阵拉得很大,仿佛在戒备着空旷圈子里那辆孤零零的马车。可那马车看起来再寻常不过。车板子上干草垛得满满的,好像随时要把上头捆扎的油布崩开,拉车的是两匹步履轻快的健壮挽马,赶车的人米夏见过,是一个夏天在鼠眼山放牧的老头儿。
那个厉害的斥候在哪儿?米夏忍不住回头疑惑地看了桑茉一眼,桑茉冲他点点头,示意他再往前走。
这个圆阵静得让人害怕。外头马嘶羊唤,卫士们却紧闭双唇,没有一句交谈,赶车的老头也不呵斥牲口,只是默默用棘柳条轻拍着马颈。米夏不知他们是哑了还是怎么的,他呆呆站在原地环顾四周,圆阵仍在一刻不停地向前移动,马车也就颠簸着远远驶过米夏面前,让他看见了追在干草车后头的那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