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失神地转一圈,缓步回到卧室,房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片刻,志豪手执拐杖,一言不发出门去。他在雨中独自疾走,任雨水打在脸上。弈博跑来给父亲送雨伞。老人甩开孩子,固执地一个人走。远处一辆出租车驶来,走到志豪面前停住了,邹念军伸头问:“苑伯伯?”志豪茫然看着这个人,似很生疏。邹念军下车要载他一程,志豪摆摆手,继续在雨里走。邹念军安慰道:“您别太悲伤了,我给您送一件东西,是我爸生前让交给您的。”志豪打开一看,是几张黑白照片,邹大伦与他们夫妻,手执京胡,还有一张是心如先生与孙子合影。志豪迷蒙地问他是谁。邹念军答,“我是念军,邹大伦的儿子。”志豪看着他,眨眨眼,他活脱脱是当年大伦的翻版。
志豪看了照片,蓦地,一阵隐痛浮上心头,扭头往家里跑。
弈胜端着父亲的紫砂茶壶,迎面看见老人气呼呼进屋。只见志豪夺过茶壶,砰地扔进了收藏柜,将瓷盘砸碎,裂片四下飞蛾。他怒不可遏地说:“好吧,结束吧,一了百了吧!”又顺手抓下他的宝剑挥舞,扑向香茗遗像前的花束,玻璃瓶碎了,水流了一地,刚才还是露珠鲜艳的花篮,顷刻间残枝败叶,美丽花瓣四处飘散……
子女们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骇住了。弈胜试图去拉,还是拉不住,志豪高举着宝剑,与镜框中柏香茗对视——爱妻的眼神好像含着尖利的嘲笑刺激着他。
咣当,宝剑落地。志豪闭上双眼,踉踉跄跄往书房走,脚踏着破碎文物和鲜花的残骸。他走了几步,又回过身来,一脸的冰霜,对子女一字一句地说:“柏香茗与我没关系了。我不参加葬礼!”孩子们发出绝望地惊呼:“这是什么话?!请您三思而行!”志豪痛苦而郑重地说:“看看你母亲的日记和遗嘱,我还能去受辱?分手,无法志同道合?我还能向一个将丈夫视为陌路人的女人告别吗?”
三兄妹惶惶不安,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最让人发愁的是家庭主角不露面,这戏怎么唱?难道说宣布追悼会拖期?北京也来了很多唁电,动静大了。假如老爸死活不参加,怎么办?这样商量来商量去,没有良策只能动员亲朋好友说服他。可老爸一生孤傲,他听谁的?
就在儿女们为此事焦心时,不少老战友都打来电话宽慰志豪。特别是刘根生,当他得知志豪闹气的原因后,就狠狠地批了他一顿,“你又一根筋了?谁不知道你的爱情故事?香茗的怄气话能当真?遗书烧了它,灰飞烟灭!”志豪难过地说,“我根本不在乎合葬不合葬!古来志士仁人,四海为家。大英雄从来就是马革裹尸,血洒疆场,不讲什么葬身之地,青山处处埋忠骨嘛,我还没打算跟她合葬哪,可她直接戳我的心!”扔下电话,他顿时满脸泪水,眼前全是香茗临终那油干灯尽的样子,在他眼前晃动。
第二天清晨,弈胜随手取下妈妈的书包,在里面发现了一本陈旧的《共产党宣言》。也就是这本书里,发现了香茗真正的遗嘱。原来那一份遗嘱,是妈妈和老爸上次争吵,一时负气时写的。几个孩子激动地呼唤父亲,当他们冲进父亲卧室门,却惊呆了——卧室里面空无一人。几个孩子顿时慌了,担心父亲出什么事。
志豪独自坐在长椅上。那张长椅,见证了他和香茗的多少往事。孩子们找寻而来,他一动不动,像个老树桩子一般在寒风中凝视远方。
弈胜激动地上前,把书递给他,说:“爸您还记得这本书吗?”他当然认得,志豪一把拿过去,抚摸着……
让孩子们没想到的是,老爸拿出一套藏书,是他收藏的19个版本的《共产党宣言》,他将把它献给军事博物馆。志豪将书一一排列开,有英文版、油印版、手抄版、开明书店版、解放区版、人民出版社版。他说,还差一本,就在你妈妈那里。弈佳递给老爸妈妈写的信。
志豪哆哆嗦嗦抓过来看:
“志豪,我不知道这世上还有谁,是用这本书来做定情物的。它陪着我走了一辈子。志豪,我17岁开始爱上你,一路追你,赶你,陪着你,我们走了太长太长的路。生命美好,去日留痕。可惜金婚之后我病在你前头,走在你前头了。对不起,让你更加孤独了。志豪,我,会在下一个路口等着你。”
志豪手捧着这封信,老泪纵横……
追悼会上,最显眼就是花篮上面,苑志豪连夜为亡妻写的挽联,在风中飘扬。上面十个大字格外明显:
十七初相识,七十乃相知。
孩子们忙着在外面应付来来往往的人。苑志豪独自躲在卫生间里,他再次下意识地刷起了指甲,刷着刷着,他发现了水池里的一束头发——那是亡妻香茗的头发。志豪仔细地捏着,终于憋不住偷偷地嚎啕大哭,像个受尽委屈的孩子……
从卫生间出来,他取下尘封多年的老胡琴,许多细琐的往事倏地丛聚心头,“多年不拉琴,手生了。我最后给你拉一段琴,送你上路。香茗,你在下一个路口等我……”
苑志豪拉动琴弦,拉起了那首他们当年相识相恋的琴曲。他刻骨地意识到,听得懂他琴曲的人,没了。
琴声中,他看到了,前面有一双眼睛,那熟悉的、黑亮的黑瞳紧紧地盯着他,那眼睛酷似弈凯。只听那男孩开口脆生生地叫了一声:“爷爷!”苑志豪顿时老泪纵横……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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