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回家路上,弈胜发现母亲在小孙子住过的房前徘徊,伫立良久。柏香茗一回头,猛然看见女儿,突然,老人脸色苍白地倒下了,脚下,流下一地的鸭蛋黄。
香茗的心脏病犯了。
志豪从会战第一线赶回来看妻子,守护了一夜。他心情复杂地看着妻子日渐苍老的面容。待到病床上香茗迷迷糊糊睁眼,看见了丈夫无助的眼泪,香茗虚弱地念叨若孙子小童童的名字。
回到家里,志豪亲自下厨给妻子炖了一锅“苑式”养生汤。
趁着热乎,他亲自送到了病床前。香茗打开保温瓶的盖子,吃惊地涨红了脸:“怎么,你杀了大将军?”那鸽子腿上的信鸽牌儿还没取下哪。
志豪不动声色,说,“让你吃就吃,哪来那么多废话?”香茗心疼地怪他,说:“有一群鸽子,你杀哪一只都行,干吗偏要杀了这宝贝,它是有功之臣!你说过,它看人的眼睛就像是一个亲人。这英雄,它值一万块呢!”
志豪梗着脖子说,“一万就一万!香茗,你这一辈子,跟着我净吃苦受累了,没享过福,你吃过一万块一碗的汤吗?我志豪,给你弄一碗!”一句话,让她热泪滚滚……
香茗还在养病,志豪便带着小戴和几个处长去大西北搞调研。他见到了老友苏一亭。不过,却是在医院病房里见到的。当年行云流水、意气风发的苏眼镜,如今瘦得脱了相,好像一具衣服架子,志豪看了很心酸。
30多年了,苏眼镜从没回过家乡,更没离开过戈壁滩。
苏眼镜握着志豪的手,亲热得不行,连连问:“香茗和孩子好吗?还有大伦好吗?真想你们呀!早想回去一趟会会老朋友呀,可老没时间,时间不够用!”平日里他们三五天就通话,可都是谈任务,这回,苏眼镜好像打开了话匣子,光拉琐碎的家常,话题很快就扯到了志豪与香茗的矛盾上。苏眼镜一点不轻饶他,狠狠地骂志豪,说:“我知道,你志豪在领导面前是专家,在专家面前是领导,可在妻子面前,就是一根筋!死不认错。人家香茗不简单呀,战争年代那是手刃过血的女人,和平年代人家一推名利,二推官职,对朋友她是菩萨心肠,仁心、宽恕,不光对大伦,”他指着身上的毛衣,说,“你看看,我的毛衣毛裤,还有毛围脖,都是香茗寄给我的。她怕我冻着。在接人待物上,香茗比你强,她是你的老师!”
苏眼镜接着说男人之间推心置腹的话,“我这一辈子最佩服的是你,我们都是理想主义者。我,已经提前到了反思人生和死亡的门槛了,我不能带着遗憾上路。你,应当反思自己的个性!你这个人志向高,心气盛,不甘平庸,才华逼人,为何总是独往独来,火气冲天?你就像一把火,为何灼伤了自己,也灼伤了亲人?对国家、民族、军队咱是无怨无悔,可对亲人、老友,你不悔吗?”
志豪的心灵受到了震动,似乎被苏眼镜的话点醒了。
苏眼镜虚弱地喘息,停了片刻说:“我有个希望:你与大伦握手言和,咱几个老同学,大家聚会一次!你马上老老实实当面给香茗认个错,行吗?”志豪沉默地点了点头。苏眼镜安心地笑笑,说:“好。我明天等你志豪的答复。”这一夜,志豪倾听着戈壁滩上的风沙吼叫,心里也是风沙漫卷。几十年的往事呼呼地在眼前翻腾。
第二天一早,志豪匆匆去医院看苏眼镜,边推门边招呼,“苏眼镜,我答应你。”不料,病床空了。志豪以为走错了,问:“苏指挥呢?”护士说,“他刚送走,他昨夜被紧急送到北京医院治疗。胃癌晚期。”
跌跌绊绊赶到西北飞机场,病人早已运走了,志豪心急火燎地问基地的领导和总工苏眼镜的病情,大家都哭成了一片。志豪震惊地听总工、工程师诉说苏指挥的点点滴滴,他身体不好由来已久。总工哭着说:“他这些年,就是给知识分子当保护伞,有时为一个方案我们几个同行可以吵三天,不欢而散,可他就为了我们从中协调,组织、整理出一个头绪,他就能把我们拧成一股绳儿。他是一个好的管理者,高效率的组织指挥者!让我们无后顾之忧。可他成天就是吃咸菜、馒头,整天在戈壁滩跑,这身体能不垮吗?”
志豪急了,嗓子眼不由哽咽起来,问基地怎么不早点给他治,这几年国家军队条件不是好了吗?一个处长叹道:“他?他不听劝。30年来,苏指挥从来不肯休假,他没离开过咱基地一天。”
总工红着眼睛,哽咽着说:“他就是一句口头禅:能吃咸菜的军队,是能打胜仗的军队!”
苏一亭最终还是没有等到志豪的答复,等志豪赶到北京的时候,他已经永远地走了。
苏眼镜说的那些让人心里发烫的话,搅得志豪灵魂出窍。他终于下定决心,这一段忙完了,回家就老老实实低头认罪,给香茗认个错。
下飞机后,在机场商店,志豪让小戴帮自己挑选衣服,“你给我参谋参谋,不怕你笑话,我一辈子从没买过,尤其是为女性。”小戴笑劝,“机场都是暴利,贵死了,您都到家了,别在这买了。”志豪放下箱子,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说:“到家就来不及啦!”
苑志豪兴冲冲地回到家,发现屋子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老保姆提着菜回到家,一见志豪吃惊地说:“我还没烧饭哪?怎么也不提前告诉一声?”志豪不让她做饭,说约老婆出去吃。保姆吃惊地问:“你和她吃馆子?这可是家里的新鲜事。”
左等右等不见人,打电话也没有找着香茗,志豪热情高涨的情绪,受了打击,心情沮丧地对保姆说:“不等了,谁知道她上哪去啦?快给我煮碗面条吧,饿死了。”
志豪哪里知道,人家柏香茗带着二儿子到机场接孙子去了。等她面无血色地回到家时,丈夫以亲热的笑容迎接她,还有几分绅士风度地给她接了外衣、手提包,说,“老婆呀,你可回家了。干吗去了?看,我给你买的衣服。”香茗乏力地笑笑,“真是西边出了绿太阳,你还给我买衣服啦?”可她仍旧认真地试了试。志豪说好看,真好看,其实是自己夸自己的审美态度,而后,讨好地观察着老婆的脸色。
香茗瞥他一眼道:“不用你拍马屁,以后我想要买什么,就买什么,看不顺眼别看,我也想通了,以后我就对自己亲。”志豪说,“我发誓,我绝不是拍马屁,今天买的几件衣服,特合适你的气质!当然,你天生丽质,穿啥都好看。”香茗在镜子前比画着衣服,心情还是不错,想了想,不愿破坏了好气氛,终于还是没告诉倔老头子瑶瑶和孙子回国定居的消息。
3
邹大伦等待能够复出的这一天,等得心焦。
当然,等得心焦的主要是为儿子,他本来对志豪寄予了太大的希望。雪凌从剧团的顶梁柱,名噪一时,到十年动乱分配她在后台管衣箱、扫地,郁郁寡欢,没多久就去世了。关于儿子调工作的事,大伦真诚地想,志豪倒霉时,不会找朋友的麻烦,他得意时,一定会照应朋友的。
柏香茗去剧团找邹大伦的时候,他正在给学生讲课。只见大伦半个脸涂了油彩,身上挂一个油渍斑驳的灰罩衫,声音洪亮地给学生讲解京剧勾脸的窍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