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氏是铁了心的要离开这个她已经活腻了的世道,铁了心的要用被逼喝毒药自尽,去惩罚开始不再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儿子墨贤。
家里并没有她记忆中的毒药,只得用农药。
离开大杂院虽然已经有近十五年,但墨氏依旧掌握着全家物资的进出,比如一年四季都得备货的化肥和农药,比如防止家里有人意外害上伤风感冒等常见病的储备金,比如墨贤每赚到一分钱都还是要交给她保管,每用一分钱时都需经过她同意。。。。。。总之,墨氏不仅掌控着墨家的财政大权,也掌控着孙子孙女们能否进入学堂读书识字的决断权。
老大不小的墨婉在该读书的岁数里未能入得学堂认字,就拜墨氏那个‘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老观念所赐,这个老太太完全忘记了自己儿时也曾期盼着天下所有女子都能读书识字的愿望。
这个不但读过书认过字、从小还过过锦衣玉食好日子的小脚老太太,不仅性格高冷,持家还是个高手。她能把墨贤有限的收入打理成任墨贤也难以理解的无限增大的原因,不仅在于她几十年如一日的勤俭节约,还在于她多年来有个收集瓶瓶罐罐的良好习惯。即便是别家用完后就乱扔的农药空瓶,她也会捡回来用水浸泡多次,在确保安全之后才让捡破烂的一起带走。因此,对于家里仅有的半瓶农药‘敌敌畏’,怎么会被她偷梁换柱地藏到被褥里而未被众人看住的疑惑,并不难解释。
装睡的人叫不醒,想死的人拦不住。
墨氏知道细心的墨邦友会提醒墨贤收藏好家里所有的农药和墨贤平时给人入药治病用的罂粟壳,趁大家都在吃晚饭时,从收集的空瓶堆里扒了个‘敌敌畏’空瓶,倒入半瓶清水,放进墨贤亲手做的农药集中箱里,替换出那半瓶真正的农药敌敌畏。
墨贤在去给墨氏送饭认错,见母亲扒了几口又倒头睡觉时,趁机把整个农药箱提走藏到只有他自己知道的一个角落,然后若无其事的回到灶堂吃饭。他当时还觉得墨邦友是在杞人忧天,担心过度,没想到还是一语成谶,悔不当初。
墨贤把墨氏的棺木就放在她死时的屋里,也就是靠柴房西头间的正当中。他没有接受堂叔堂伯们一干族亲的建议,把墨氏的灵堂布置到大杂院的大堂前。这也是墨氏生前的心愿,她是死也不肯死在那座曾让她吃尽苦头的大杂院。
棺木的板材也是墨氏生前准备好了的,都是墨贤平日里收集到的上等木材。棺木的样式也是全能型的墨贤自个制作,亲手涂上红洋漆,沉默谢绝任何人插手帮忙。棺木下的长凳子,也就是墨氏最后一晚用来搭了床铺的。
墨氏入殓那天,闻讯赶来奔丧的舅舅陈康,沉重地把他带来的柚子树苗交给墨贤,墨贤才“哇”地哭出声来,喝下了莲花端来的一口热茶。
从医生宣判墨氏死亡带着仪器离开之后到墨氏入殓的七天时间里,墨贤就从没开口跟人说过话。这七天,他闷声不响地替死去的母亲制作棺木,按墨氏生前喜欢的戏台样子搭建灵堂。累了困了,就坐在墨氏床边用布满血丝的双眼看着印堂发黑的墨氏,饿了,就吃一口放在床边的米饭。
这七天,墨贤每到晚饭时间,就会端来一碗米饭,跪着向母亲作无声道歉,请求母亲吃几口原谅儿子的不孝。其他能够果腹的东西,他是半点不沾,也听不进任何人的劝。直到看到舅舅带来的柚子树,才魂魄归来一般,终于喝了几口热水,恢复了一点人样。
陈康拍拍墨贤肩膀说:“把这树苗种回菜园吧。”
“不,都给娘带走,让它们永远陪着她。”
墨贤把带土的文旦树苗放进棺木,想起母亲平时坐在柚子树下乘凉的样子,就把枝条摆弄到稍稍高出墨氏头顶的位置后,才不甘心地盖好棺木。
墨贤还把原先砍掉的、就在墨氏去世当天也拖进屋里的柚子树,截成一段一段,连着枝叶和柚子,全都堆放在了墨氏的棺木下方,跪着继续守护着,不想让任何人接近。
众人知道墨贤倔犟起来脾气,并不比生前的墨氏少多少,也只得由他继续任性下去,相信只有他自己靠自己,才能跨过自己心坎。
哪晓得生性贪玩的孩子们,小脑袋里还没有形成一个失去亲人的悲痛概念,忘了死人就忘了恐惧。
当时年龄还不足六岁的三女儿墨善,带着走路还没怎么稳的弟弟墨安,趁着墨贤上茅坑去了当儿,爬到棺木下把压在枝条下的文旦柚给扒了出来,绕着棺木一起玩起了滚圈圈和捉迷藏的游戏,把柚子树的枝条和枝叶,撒了一地。当时的地面还是靠人工夯实的泥巴地面,加上这些日子为招待前来叨念墨氏的人络绎不绝,难免会在地上洒些茶水等湿漉漉的,很容易让孩子们一个站立不住,就坐在地上打滚玩耍,满身泥土,跟个泥猴似的脏不拉几。
墨贤回来看到一地的兵荒马乱,心里头的那个怨啊,像雷阵雨一般,轰轰而来!怨儿女的少不更事,怨娃儿不懂生离死别的悲哀,怨母亲心太狠,彻底把自己从一个遗腹子转变成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
怨二女儿墨蓉当初多管闲事。如果她不嚷嚷着叫出她奶奶,墨氏就会因抓不到“小偷”而愤愤一阵子也就过去了,就不会有以后这一切的发生,终究就不会死。
怨老婆莲花,当初不是她多嘴插那么一句,母亲就少点来气,自己也不会被激将似的非得要回一点颜面才肯善罢甘休。
怨自己火气过盛,好要面子太冲动,为了自己在村人面前的颜面,非得找一株不会说话的柚子树发泄,残忍地砍断了母亲对娘家的念想。
现在好了,自己的火是发泄了,自己的颜面也挣回来了,可唯一的娘亲却没了。没了的娘,还是喝了农药自尽的,让这全村的人,定都在传说着做儿子的不是。砍了娘的树,断了娘的根,害着本来又忠又孝的儿子,从此要背负着“不忠不孝”、“大逆不道”、“逼死亲娘”的一系列罪名存活着。
然而,母亲的死,归根结底都是孩子引起的,孩子就是导致娘俩阴阳相隔的罪魁祸首。想到这些,看着眼前两个完全没把奶奶离世当回事的孩子,恨得要把他们活活掐死也好给母亲在黄泉路上做个伴的心都有了。两只被孩子们形容成蒲扇的大手,随着大脑的思路慢慢紧握成拳。。。。。。
墨善上前一步,用小身子挡在弟弟墨安前面,勇敢地仰起尖尖的小脑袋,迎着墨贤充满杀气的眼神,愣愣说道:“奶奶昨晚托梦让我转告爸,人最怕的就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然后、还有、我、忘了,”
墨贤顿时大吃一惊地倒退一步,也愣愣地注视着眼前这个六年来第一次说出这么完整的第一句话,坚定的眼神多像生前的母亲呀。
人最怕的就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这是母亲墨氏经常开导那些想不开的别人的一句话,可她却没劝过她自己。
“你们给我滚回楼上去,”墨贤终于松开了紧握的拳头,但刚才揎拳捋袖怒目圆睁的样子,把墨安吓地瘫坐在地上站不起来,墨善转身伸出柔软的小手把受到惊吓的弟弟搂到怀里,深怕暴怒的父亲伸手就是一拳过来。
墨安爱哭,蜷缩在姐姐怀里又是一阵“哇哇”大哭,被闻声从楼上跑下来的莲花赶紧抱走,丢下墨善一人,想着墨贤也不会对这个‘哑巴’女儿下重手。因为莲花了解墨贤,知道他怜见这个从小被村人认为又呆又傻且怕见陌生人、也不喜欢与熟人说话并说不完整一句话的女儿。
墨善见弟弟被母亲抱走,之前坚定的眼神,此时却满是惊恐地瞄了一眼身高大山似的父亲,没有撒腿逃跑,而是弯下小身子,把滚在了一旁的文旦柚逐个抱起,逐个放回到棺木下方,然后把凌乱一地的树枝树叶都捡起来,小心翼翼地叠回原处,然后,又默默地看父亲一眼,默默地爬上了楼梯。
墨贤呆若木鸡地看着墨善爬上最后一个梯阶,便觉得这孩子的眼里含有他从未看懂过的恨,恨意中有股熟透了的幽怨,如同死去的母亲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