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014年七月的某天,是个高温酷暑的日子,与五十年前墨贤走在求子山路上的那个严寒的冬晨天气,正好形成两个相向的极端。
正午时分,猛烈的阳光夹带着滚滚热浪,令街头路人行走困难,只要看到有空调的商店,不论卖什么,也不管自己买不买,就掀开门帘进去吹个凉快,以便降降那会中暑窒息的体温。商店的老板们大多也是既不期望有生意可做,也不嫌弃那些只为图个凉快而进店假装看看货物的“客户”,顾自慵懒地趴在柜台上,睡意朦胧,好像昨晚熬了夜。
墨贤脸色黯然、神情倦怠地躺在县城最好的医院——人民医院住院部大楼406病房里的3号病床上,很是无趣的仰头看着倒挂在输液架上的那一瓶澄清透明的液体,通过一根同样透明的输液管,经过清晰可见的小滴壶,一滴一滴,缓慢滴入他手背上那根明显暴凸出来的青色静脉血管。
病房里的空调温度控制得比较不错,加上?白的灯光和白色墙体的映射,以及浅灰色钢架病床和乳白色的床铺,医院里那种特有的、给人一种冷冰冰凉飕飕的环境,让病房里的三个病号和病人家属们都心有凉意,凉到难得的安静状态,不再像往常那般闲话鼎沸,不是羡慕别家的儿女有出息而且孝顺,就是对自家儿孙不孝的怨声载道。
墨贤的小儿子墨安,就坐在3号病床靠窗一侧,低垂着头,一手端着手机,一手用中指在屏幕上时不时地滑动一下,专心致志地盯着手机屏幕。
手机里的小说让墨安感觉到了无与伦比的精彩和前所未有的愉悦,他的嘴角,紧跟着故事情节的变化而变化,时而上扬,时而微张,时而紧闭。认真的样子,几乎到了忘我而超然物外的境界,恨不得把深度近视的双眼直接当屏保粘到手机上去才好。
唉!
墨贤暗暗地长长地叹了口气,对如今的手机用途是真心的不爽快。尽管他自己也早早跟上时代用上了手机,但是款老年手机,十几个按键只用来接听、拨出电话的需要,阅读、游戏、影视等功能是一个也没有。
墨贤总觉得这是个无药可救的时代。墨安,就是沉迷于这个时代里无法自拔的年轻人,是没有互联网和智能手机就不能算是还活着一样的无可救药的一代人。多快奔四的人了,没有固定的职业,也没有像样的工作,天天捧着个手机就能安享一辈子似的,遭全家人好生嫌弃。这种嫌弃感在墨贤躺进医院之后,轮到墨安在医院陪护的那段时间里就显得尤为强烈。
墨贤觉得这该死的智能手机和这天杀的互联网,就是造成他们父子之间的熟悉度还不如一个隔壁床病友来的亲近的罪魁祸首。
但墨贤偶尔也会静静地想上一想:自己活了七十五年,一直从上个世纪活到了这个世纪,如果不是因为病,他肯定,他连让儿子这么安稳陪在自己身边的机会都没有。就算没有手机,儿子也不可能把该说的话留着说给他听,他也从来没给过儿女们在自己面前说话可以无的放矢的机会,就是那些有的放矢的微词也不行。反倒自从有了手机,在远方求生存的女儿们还会经常打个电话说上几句问候的话,这在他习惯于手写通信的过去年代,是绝对没有的事。除了收到过儿女在外求学时候寄来的急件要钱花的字条式家书外,他是从来都没收到儿女们用家书的方式,有事没事向父母问个好的只字片言。
这细细的一掂掇,可不还是现代手机好处多哩!就是儿女们不经常打电话给他,至少他也能跟自己年纪相仿的老年朋友们加个集团短号,免费通个话,拉个家常什么,刷刷彼此的存在感。
可人心就是这样不足的呀,就像墨贤一直偏爱袒护着的大儿子墨泰在墨贤住院期间总不会主动来电话问候一样,他就觉得这时的墨泰海不如几个女儿天天来电话询问关心的好,女儿们的电话又没小儿子的人能呆在身边的好;人在身边,可心在手机上,他就觉得自己还不如一个手机重要。
患得患失是人之常情吧!于是,墨贤看看布满老年斑的手背,又看看沉浸在手机里的墨安,无法避免的就有些心酸地回忆起他大儿子墨泰投胎墨家的全过程。这一过程,像走马灯似的浮现在墨贤的脑海。他也没想明白,明明是老婆周莲花千辛万苦生下来的儿子,却不知咋的一转眼就成了母亲墨氏的命根子。
墨氏是天天抱在手里怕丢了,含在口里怕化了,除了喂奶,莲花也是难得抱上孩子亲热一番。但莲花不在乎,因为莲花其实是不太喜欢抱孩子的。
也许是莲花在做姑娘的时候,抱弟弟妹妹们抱得多了,等抱到自己的孩子时,却没了多大的第一次为人母的幸福感。带个小孩,对她来说,并不比到地里干活轻松。反正婆婆墨氏也不舍得放手,她也就落得个轻松,依旧跟着墨贤天亮出工,天黑收工,中途回家喂次奶,连扫地洗碗这等让莲花做的已经万千厌恶的家务也免去了。
生儿子就是好。莲花庆幸自己的肚子为自己争了口气,同时又为家里的兄弟难过的要死,她有时候也想不明白:同是儿子,自家弟弟连胜和连超他们怎么就得不到上天的眷顾和父母的宠爱呢?也许,这就叫命,这就叫出身。
都说英雄不看出处,废话,这只是少之又少的个例,而且也是有年代风口这个背景作铺垫才能横空蹦出几个来,然后被拿来作为绝大多数的反面比较,就成了英雄。
莲花生下的墨泰成了墨家万般宠爱的长‘太子’,而莲花母亲生下的周连超却成了周家多一个要吃饭的累赘,你说,投胎是不是个技术活?人从一出生就是不是分成了三六九等?
这就是莲花一辈子都挂在嘴边埋怨上天不公的命运,有背景与没背景的生命起跑线本来就是个难以等同的距离,这个理,墨贤不得不肯从认命。
就是啊,认命也许能让自己找到可推脱责任甚至可逃避罪责的正当理由。自己余生的命运,又究竟会何去何从?
躺在3号病床的墨贤思来想去之际,不经意的仰头看一下输液瓶,大瓶澄清透明的液体也就滴完了。床边的小儿子墨安似乎还沉浸在手机里某个激烈高潮的故事情节中不能自拔,对已挂完的输液瓶毫无察觉。墨贤只好自己按了床头的呼叫开关,叫来护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