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不仅是惊于这王府内院的碎嘴杂舌竟到了如此恶毒的地步,还惊于楚璇说起这些事时那波澜不兴、习以为常的样子。
这些往事啊,每当萧逸想起,便会觉心一阵阵疼,而他所见不过景之一隅,会有更多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上演。彼时感慨一番,怜惜一阵就罢了,离开了王府回宫,继续当他的万圣之尊。
而作为当事人的楚璇却要孤身留在那个四面红墙的院子里,继续在她那本该无忧无虑的年华里煎熬,直至岁月流逝,那些回忆彻底变成了伤疤永远烙在心间……
这世间能扭曲压抑本性的不光只有大灾大难,还有那些掩藏在岁月罅隙里的残忍寒凉,一点点磋磨着人,于无声无息间熄灭了她眼底那本明亮闪熠的光。
楚璇正捏着乳饼低头吃得香,倏然觉得殿里好像过分安静了,连那间歇翻动奏疏的簌簌声都许久没有响起了,她抬头看去,正撞上萧逸投过来的深凝注视。
两人俱是一怔,萧逸立刻冷下颜色,沉声道:“那饼有什么可啃的!”
伺候在一旁的高显仁心里一个咯噔,忐忑起来,暗道陛下这是不满意他安排上来的膳食么?一颗心正悬着,忽听萧逸硬邦邦道:“你倒是喝点汤啊,也不怕噎得慌。”
高显仁:……
他险些没绷住,噗嗤笑出来。
但唇角刚微微勾起,便被萧逸阴悱悱瞪了一眼,忙憋回去,上前去给楚璇舀汤。
这一顿饭自是吃得别扭,皇帝陛下明明一副孤身端坐、不苟言笑的高冷模样,却什么都要管。一会儿嫌楚璇只啃饼不喝汤,一会儿嫌她只吃菜不吃肉,一会儿又嫌用膳时间长汤大概凉了,把高显仁指使得团团转,直呼哧呼哧喘粗气。
膳食撤下,天边暮色初显,设在琼华殿的夜宴也该开席了。
这一场家宴是萧逸为萧鸢庆功的。
萧鸢大胜突厥归来已有月余,本是奇功一件早该嘉奖,中途出了圈占农田的事被耽搁了下来。如今案子已审结,楚晏也安然出狱了,这推延已久的庆功宴自然该提上来了。
萧鸢是梁王萧道宣的次子,抛开其蛮横狷狂的秉性不论,倒是个骁勇善战的悍将。自二十岁封云麾将军以来,一直掌控着洛州、宛州十万大军,堪称梁王最坚实的臂膀,其风头俨然超过了他的兄长梁王世子萧腾。
萧逸之所以要隆重地给萧鸢办家宴,一来,是要顾全天子颜面,就算他跟梁王背地里刀火剑影,恨不得生啖对方皮肉,可他是皇帝,场面得有,不能让人说他慢待功臣。二来,他借着家宴之由,把平日里围绕在梁王身边的宗亲外戚都请全了,他想探一探虚实,好决定下一步路该怎么走,毕竟,上宛仓还在梁王的手里。
既是宗亲外戚都来了,楚璇的母亲云蘅郡主和妹妹楚玥自然也来了。
楚晏刚刚被罢官免职,自是深闭宅门不会来这宴上应酬,便只有他的夫人和小女来了。楚玥上个月刚行了及笄之礼,正是团花锦簇的好年华,又生得俏丽讨喜,家宴中人或是真心赞慕或是瞧着梁王和贵妃的面子,对着她好一顿夸,直说这般才貌,又是婚嫁之龄,也不知哪家儿郎能配得上。
云蘅郡主被恭维得有些飘飘然,一扫前些日子夫君入狱的仓惶,摇着团扇慢悠悠道:“已经定亲了,是刚从甘南粮道任上回京的礼部侍郎江淮。”
贵眷皆倾心叹服:“那可是长安城里有名的青年才俊,堪称榜首的美男子啊,玥姑娘真是好福气,能觅得如此良缘。”
却有消息灵通的贵妇悄悄扎了堆,暗中嗤笑:“这楚家是紧盯着江大人不放了,当年江大人刚刚高中,差一点跟楚家大小姐定了亲,如今可倒好,姐姐没嫁成换妹妹来嫁。”
“楚家大小姐?那不就是……”
“自然就是如今的贵妃娘娘了。”
正絮絮碎言,说得眉飞色舞,忽听箜篌弦引,筝鸣若咽,司礼太监宣圣驾已至,忙都噤了声,跪地参拜。
楚璇坐在萧逸身边,看着御阶下那些虚晃的眉眼,突然有些发晕,她轻轻伸手抵住脑侧,安慰自己,或许是烛光太亮了,有些刺眼。
她的视线散漫游移,落到一处,却蓦然停住了。
那人一身赤缘墨襕衫,广袖垂曳,身姿挺拔。侧佩紫生袷囊,流苏柔软垂下,自是眉目俊秀,如墨缀画一般的清雅绝尘。
楚璇的呼吸微滞,怔怔地盯着那一处看了许久,直到歌舞兴,箫瑟起,萧逸揽袖亲自给她斟了一杯清酒,声音沉涩:“看几眼得了啊,老盯着人家你想干什么?朕还活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