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那时米拉十九岁),米拉正走在校园里,一个又高又瘦、举止腼腆的男孩走过来和她说话。他叫兰尼,和米拉同上音乐理论课。她在课上也曾注意过他,他看上去很聪明,对音乐也很了解。他们简短地聊了一会儿。突然,他很唐突地约她出去。她吃了一惊。她看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亮闪闪的。她喜欢他的笨拙和率真,明显不同于那些假情假意、圆滑世故的年轻男人。于是,她答应了。
约会之夜,当她梳妆时,发现自己竟然很激动,心在怦怦跳,眼里也有了别样的光芒。这是为什么呢?虽然她喜欢他的举止,但除此之外,他也没什么特别的,不是吗?她感觉自己似乎正陷入爱河,却说不清为什么。共处的那个晚上,她发现自己很顺从他,微笑着听他说话,在她眼里,他的脸也变得英俊了。那晚,他送她回家时,她向他转过脸去。他吻她的时候,她也回吻了他,这个吻穿透了她的整个身体。她吓坏了,下意识地抽开身。他明白她的感受,便放开了她。可是两天后的晚上,他们又出去了。
兰尼兴高采烈地来找她。他有着狂放的想象力,他无牵无挂,快乐而自由。他被家人宠坏了——他们完全接受、完全赞同他。他有自在的灵魂,他充满了快乐、自信和古怪的念头。他告诉她,他每天早上一醒来就开始唱歌。他上厕所的时候会把吉他带进厕所,一边弹一边唱。她听得目瞪口呆。在她家里,每天清晨都静悄悄的,大家起床都是懒洋洋的,要是她像他一样,大家会觉得她疯了,会觉得她是在扰乱安宁。和她相识之后,他也一直都如此。他还会把大家聚在一起,突然叫她上车,载着一车人去酒馆或去某人的家,要么就是到格林威治村[29]去。不管去什么地方,他都闲不下来,他走来走去,一会儿拿块比萨饼,一会儿表演一段吉他,或是心血来潮去拜访突然想到的朋友。他一整晚都和她在一起,却很少给她性方面的压力。她就这样陷进去了。和他相比,她觉得自己很庸俗,被一连串责任(论文、工作和要读的书)约束着。他摆脱了这些琐事,他说生活不只如此。生活是为了快乐。她倾慕他,认同他的看法;她想像他一样,但做不到。所以,她既过着他的生活,也过着她自己的生活。她通宵玩乐,如此夜复一夜。她白天经常睡觉,但也没耽误自己的事。她变得非常憔悴、疲惫。她开始怨恨,因为她觉得兰尼只是需要一个观众。当她试图加入他们,跟大家一起唱歌,或用双手揽住他的朋友们(她认为也是她的朋友)时,他就变得冷淡起来。对于他来说,她只是赞美的微笑,是掌声,是崇拜的目光。
他们很少单独在一起了,因为她回家的时候,大家会挤进车里,和他一起送她回家。如果他喝醉了不能开车,就会让别人送她回去。可是,在少数几次送她回家的时候,他会在私家车道上用手揽着她,她会转身对着他,给他爱的亲吻,抱着他,也任由他抱着自己。身体里的冲动不再让她害怕,她感觉心醉神迷。她喜欢他身上的味道,不像大多数男孩那种须后乳或古龙水的味道,而是他自己的气味。她喜欢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身体上,却不会得寸进尺。她觉得自己爱上了他。一段时间以后,她开始邀请他来家里。他认为这是暗示他们的关系可以更近一步,或许真是这样吧。但她总会在暧昧气氛快要越界之时抽身而退。
他们谈起有关性的问题。他再三保证,她却疑虑重重。她不能越轨。她想要他,她的身体想要他的身体,她的心灵也需要这种经历。可是母亲对性的极端说法铭刻在她脑中。性与肮脏和罪孽无关,它要强大得多。沃德太太说,有性生活就会怀孕,不管男孩们说什么,没有什么能彻底避免它。怀孕了就得结婚,那是强加在两个人身上的婚姻,它意味着贫穷、怨恨,还有即将到来的孩子和“像我这样的生活”——沃德太太这么说,只需看看她的脸就知道那是什么样的生活。一直以来,米拉观察着父亲对母亲的爱慕和母亲对他的蔑视,感到很厌恶。当沃德先生试图给妻子一个晚安吻时,她那别过去的脸;面对他的唠叨时她的一脸苦相;以为米拉睡着了之后,半夜那些激烈的争吵;近来才稍有所缓解的、难以忍受的贫困生活。如果可以,没有人会选择过这样的生活。这些事,她向兰尼吐露了一些,还告诉他自己害怕怀孕。他说他会“做一些措施”。她告诉他,母亲警告过她,没有什么措施是安全的。他说如果她怀孕了,他们就结婚。他甚至说要先娶她。
后来回想时,米拉或多或少能理解他的感受。他一定认为,应该水到渠成了,而她却并没有配合服从。这让她显得像一个喜欢调情的女人,一个女挑逗狂[30]。他都说了要娶她了,她还想怎么样呢?
但是,正是米拉所爱的兰尼身上的那些品质,让她害怕成为他的妻子。米拉明白,选择丈夫就是选择一种生活,哪个年轻女子不明白这点呢?用不着简·奥斯汀来教她这些。从某种意义来说,这是女人的第一次、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选择。婚姻和孩子让她完全依附于一个男人,无论他是富贵还是贫贱,无论他是否有责任心,住在哪里,做什么工作。我想,这点至今仍旧没有变。不过我也不确定,这个问题似乎与我无缘,可有时候,我会从车载收音机里听到一首很流行的歌。歌很好听,但歌词大意是:“如果我是木匠,你是位尊贵的小姐,你还会爱我吗,还会为我生孩子吗?”它要那个女人“跟随”她的男人,无论生活条件如何,好像单单一个男人就能代替一种生活。不管怎么说,我理解米拉的犹豫。她突然明白,她想要按自己的方式生活。对她来说,这是一个惊人的启示,她感到不知所措,因为她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做。她知道这是对社会成规公然地挑衅。假如她试图说服父母让自己搬出去独立生活,将有可能引起家庭战争。接下来她该怎么做?她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样的工作,但她从未听说过女人可以得到那样的工作。她想以无拘无束的方式去享受性,可怎么才能做到呢?
每当她想起和兰尼结婚,脑海里就会浮现这样的画面:她一个人,跪在地上,擦着厨房的地板,婴儿在隔壁房间啼哭,兰尼却和朋友们在外狂欢。他仍然坚持生活就是享乐,可是,如果她让他多承担一些责任,她就变成了束缚他的苛刻的妻子——不了解男人的母老虎、黄脸婆。她看到自己眼泪汪汪地向他哭诉,而他则毫不理会,高视阔步地出门和他的伙伴们一起寻欢作乐。这个场景总是如此,她想象不出更加美好的画面。他给她的角色不是她所渴望的。她仍然拒绝和他上床。
他打电话的次数少了,他们一起出去时,他也不理她,总是有一群朋友围着他。有时候,他完全将她晾在一边,让别人送她回家。但没有人敢向她献殷勤。很显然,大家都默认她是兰尼的财产。她开始意识到自己在学校里名声不好,她不太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无论在课堂内外,她都很直率,而且能自由思考,什么都能聊。她经常就传统道德,甚至是性,和别人展开热烈的讨论,她在讨论性的时候很冷静,而且只是谈论抽象的理论,毕竟,她对此知之甚少。她公然宣称自己是无神论者,她毫不客气地抨击那些带有歧视的偏见和一切浅薄的想法,她无法忍受陈腐的思想。
渐渐地,人们视她为异类,风言风语传播开来。他们所批判的既不是她的思想,也不是她的举止,而是她的道德,说她为人随便,是个荡妇。很显然,大家都认为她不仅跟兰尼上床,还和其他人上床了。她在大学的书店找了份工作,可是那个二十几岁、脖子长长、满脸粉刺的书店经理告诉她,他不仅不会雇用她,还为她将来的丈夫感到悲哀。听到这些,她完全蒙了。她之前从没见过他,可他仿佛知道些什么似的,对她摇着头,说对她已经“久仰大名”,听说她蛮横、霸道。有人告诉她,别人认为她是势利小人。有一天,在校园里,一个与她同上历史课的年轻人抽着烟斗向她走过来。他像是想和她搭话,她也很高兴。她对他挺有好感,他看上去像是个文雅而聪明的人。他问了她几个问题:她父母离婚了吗?她学过基督教义吗?等到她提防地看着他时,他指着她的香烟说,她应该知道她不能在校园里吸烟。他说,女人是禁止吸烟的。
这些男人如此理所当然地跑来告诉她该做什么,这让她愤怒,可是,在愤怒与耻辱背后的,是对这世界深深的不满和不公感。她觉得,人们联合起来反对她,逼她放弃她一直珍视的所谓的“自我”。不过,她还是有一些好朋友——兰尼、比夫、汤米和丹,他们对她友好而尊重,和他们在一起,她感到很放松、很快乐。她不在乎人们在她背后说什么,当然,她也不希望他们当着她的面说这些话。她不理会他们的评论,觉得那些议论很愚蠢,无关紧要。
她也不担心人们会怎么讲她和兰尼。她确定他知道她爱他,也知道她不信任他;她也确信,兰尼明白,如果她不和他上床,她也不会和别人上床。但他们的友谊还是变味了。他们有几次激烈地争吵,即使不公开吵架,他们互相之间也常闹别扭,仿佛各自站在一根一尺长的绳子两端,使劲拉,谁也不愿多让一步。现在,他很少给她打电话了,并且告诉她,因为她,他不得不去和“校妓”艾达约会。米拉生平第一次有了嫉妒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