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平安出生之时,因其是长子,第一个孩子就得了儿子,令其父狂喜不已。按照当地习俗,李平安的父亲跑出门去找名字,看见的第一个词是什么,孩子就取名叫什么。据称这样比较容易养活,是以当地叫百货和削面的孩子最多。李平安的父亲大喜之下,一路跑到城关,城关有一座破败不堪的古城楼,不知道何朝所传,左右各有一块立额,上书:出入;下对:平安。实际上,李平安的父亲先看见了出入,但是觉得李出入不好听,便闭上一只眼,昧着良心回到医院,告诉家里人:孩子叫李平安。李平安并不好养活,不但有一种怪病,发作起来骇人听闻,而且因此摊上一大堆破事,其一生与平安二字可谓毫不沾边。所以说,封建迷信都是糟粕。
有关李平安的怪病是这样的。大约从初中开始,他的成绩直线下降,经查是上课常常睡觉导致。屡教不改之后,李平安上课睡觉的毛病引起了校方的重视,老师在观察之下惊奇地发现,李平安的睡,是一种突如其来的睡:上一秒钟还在听课,或写作业,或与后面的女同学交头接耳;下一秒钟直接就睡,毫无过渡。这种睡眠很浅,使用一个粉笔头就可以轻易唤醒,但唤醒之后,又会引发这种怪病的下一阶段:瘫痪。
后来人们知道,倘若李平安突然陷入睡眠,千万不要叫醒他。这是因为他醒来之后,只有脑子醒了,身体完全陷入瘫痪;这会令他陷入巨大的惊恐之中,从而号叫起来,这样子号叫下去,全校都无法上课。李平安本人对此病的恐惧,迅速发展到了对正常睡眠的排斥,因而终日一副刚刚手淫过的表情,怏怏不乐,自我厌恶,没有精神,也没有朋友。
同学们开始叫他“李瓶儿”,是跟他的发病同时开始的。初中的男生们虽然看不懂《金瓶梅》,但也大致懂得,家长和学校不让看的东西,用来羞辱同学最合适不过。在李平安的睡眠瘫痪发作时,有些男生会转到他的椅子后面,对着他的屁股做下流的动作。初中男生作起恶来,没人知道是为什么。其时有一位正义凛然的女生,就是在后面跟他交头接耳的那一位,名叫洪妮,生得人高马大,相貌威武。她一直以保护李平安为己任。初中女生心地纯良起来,也没人知道是为什么。
李平安跟洪妮在一起的最初几年,是他生命中最平安的几年,因为洪妮对他呵护备至,连他的怪病似乎都极少发作了。然而,按照剧作规律来讲,这样的戏是不好看的,该发病还是要发病。到了李平安22岁的那年,病终于发作了,但这次不是李平安,而是洪妮。
洪妮很小的时候,因为爬树不慎掉下来,脑袋摔在一个台阶上。据她自己描述,当时她清楚地听见了“咔嚓”一声。但是村卫生站检查后发现,该女孩健硕无比,行走正常,智力嘛——似乎也没比摔伤前更低。洪妮就这样过了十几年,那“咔嚓”一声终于像一个音画不同步的视频被人调好了一样,从她的身体里爬了出来。有一天,李平安把自己瘦小的身躯从洪妮身上翻下来,刚想休息一会,突然就睡着了。洪妮对这种情况应付自如,她垫高李平安的头,检查他的眼球和舌头,然后紧紧搂着他,等他醒来。如果醒来后他陷入了瘫痪,洪妮就会依次拿起他的双手,告诉他:“这是左手,这是右手……”但李平安醒来之后,并没有瘫痪,他只说自己做了一个噩梦。他梦见自己被人削掉手足,装进了一个瓶子里,供人观赏。洪妮抚摸着他的头发说:“那叫人彘,只有皇后才能享受,没有人会削你的,谁削你我也不干——”两人大笑起来,突然洪妮不笑了。李平安抬头一看,发现洪妮双手猛地一抬,两眼一翻,接着就再也不动了。
洪妮被辗转从卫生站送到了镇卫生院,又送到了市里的大医院,看了很多科室,做了很多检查。洪妮的母亲早逝,父亲是一个不怎么说话的壮汉,但在洪妮看病住院的几个月里,这位壮汉等比例缩小了几号,看起来变得谁也打不过了。一个傍晚,壮汉来到走廊里,问李平安:
“你有没有钱?”
李平安愣了一下:“钱?啥钱?”
壮汉没有再问,摇了摇头,离开了医院,再也没有回来。第二天,医生找到李平安,问他病人家属呢,李平安此时对未来还一无所知。他反问医生:“妮子怎么样了?还在昏迷吗?”医生说:“我想这不是昏迷,负责地说,我现在还没法告诉你她的具体情况。我可以肯定她没有生命危险,但是我们还需要做一些检查。”李平安很想揪住医生,让他多承诺些什么,但他生来胆小,性格谦和,绝不是医闹的料。他知道医生没有敷衍他,医生是不会贸然说“肯定”的,既然说了,那么生命危险应该是没有的,而医生不敢保证的事情,他连想都不敢深想。
这天晚上,洪妮突然醒了。医生找来李平安,告诉他洪妮的情况。“恐怕要及早转到省会专业医院去会诊,那里的设备和技术都好一点。”后来的事情,医生也没有预知的能力和责任,但客观上说,这个建议确实影响了李平安的一生。他给洪妮的父亲打了几个电话,没人接。李平安无法可想,来到病房。病房里有两张病床,靠门的215号床住着一个老太太,每天都有一个暴发户模样的汉子来看她,看起来是她的儿子。靠窗的213号床上就是洪妮。李平安扑进房间时,那个暴发户正好也在,两人撞了个满怀。
“操,看着点儿!”暴发户说。
李平安看了他一眼,此人肩宽背厚,肚大腰圆,脸上的肉坠得两个嘴角总是指向地面,一对大环眼皂白分明,十分吓人。他的头发很少,根根直立,两边耳朵往上都剃秃了,其中一侧还文了一只王八,简直莫名其妙。他的脖子上戴了一条很有分量的金链子,可惜脖子上的肉太多,金链子隐藏在皱褶里,不剧烈运动露不出来。李平安缩了下脖子,没敢说话,与暴发户擦肩而过,来到床边抓起洪妮的胖手。
“妮子,你咋睡了这久呢?”李平安带着哭腔说。
洪妮抬起另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嘴。李平安问:“想吃东西?还是渴了?”洪妮说:“不是,我摸摸胡子长多长了,这样我就知道我睡了多久。”两人都笑了,连暴发户都笑了。洪妮在了解了眼下的情况之后,告诉李平安,不要去找自己的父亲。“我太知道他是啥样人了。”她说。李平安说:“可是你要上大医院啊,出院得结账啊!”洪妮摆出一副诸葛亮式的表情,指挥李平安在病房里寻找了一番。果然,她的随身物品都在左边的床头柜里,在一个布满钢钉的黑皮包里,李平安找到一张银行卡。“我有存项,”洪妮说,“我知道早晚指望不上我爹。”
李平安拿着卡去取钱,里头有两万块钱。这应该够了吧?李平安心想。但他又有点没底,毕竟已经住了这么久的院了,住院是很贵的。拿着两万块钱,李平安去找那个说话很严谨的医生,这是一个和善认真的中年男人,姓陈。他亲自带着李平安去跑烦琐的出院手续,最后把他带到了结账柜台,柜台一看,洪妮的账上早就欠费了。陈医生想问欠多少,但因为要出诊,就匆匆离开了。“万事不要慌,”陈医生嘱咐李平安,“有没有钱我们也是先看病的。”
陈医生走后,柜台里面递出一张单子:两万八。
李平安没敢结账,谎称拿错卡了,逃离了柜台。回到病房,215号床边多了个小女孩。这小孩长得真好看啊!李平安差点说出声来。小女孩五六岁年纪,看上去营养很好,长得很结实;头发和眼睛黑得像用浓墨画出来的,碎花连衣裙的领子里露出来的脖子和手臂又白又嫩,像刚刚洗刷干净的新藕。看到李平安进来,小女孩很有精神地喊了一句:叔叔!那个暴发户拍了她后脑勺一下,低声说:“认识吗你就叫人家?自来熟!”小女孩冲老太太伸了伸舌头,老太太觉得有点尴尬,对李平安说:“我儿子是个粗人,你别理他。这是我孙女!”李平安点点头,走到213床边。起初他吓了一跳,因为洪妮又睡着了。还好老太太很快说:“陈医生来过,说没事,她睡着了。”李平安不知道说什么好,点点头坐在洪妮床边,突然就睡着了。
迷迷糊糊醒来,李平安感觉天已经黑了,屋里开着昏黄的灯。洪妮似乎还在睡。侧耳倾听,小女孩已经走了,暴发户和老太太在低声争吵着什么。老太太说:“我得这病,多一半都是你们子孙不积德。”暴发户说:“我怎么不积德了?您这都是封建迷信。”老太太说:“人家用你的缆绳,吊在那么高的地方擦玻璃,这是要命的东西,能掺假吗?你卖一根假的,能多赚多少钱啊?”暴发户说:“您哪儿懂啊,我那不叫假的,只是没证,东西是一样东西。”老太太说:“放屁。”然后就不再说话了。暴发户嘟囔了一句:“这不也没摔死人吗?”拿起暖壶准备去接水,回头看到李平安醒了,还听到了他跟他妈的秘密谈话,十分尴尬,咂巴了两下嘴,出去了。
这时候洪妮醒了。她第一句话就问:“平安,你咋的了?”多年以来,李平安任何一个细微的情绪变化都逃不过洪妮的法眼。李平安把手按在洪妮手上,又拿开。他挠了挠脸,低着头说:“钱不够。”
洪妮笑了。“这算啥事?”她扭过头来看着李平安,“我这病一时半会又死不了,陈医生已经跟我说了。咱们回家,筹到钱再治病。天下还有没头儿的路吗?”
李平安想了想,觉得洪妮这个比喻有点不吉利。他说:“我打几个电话去,你休息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