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昌一个人在内殿待了很久,很久。
这一等,就是三个时辰。
直到夜色深深,直到宫灯慢慢带点微微的暖意照亮这黑暗而冰冷的宫禁。乐昌才从内殿走出来。
她从黑暗幽深的内殿走到灯光遍布地外殿,脸色惨白如雪,步子飘忽得浑不着力。
燕凛看得心惊,终究忍不住站起来,快步走近,扶住她略略摇晃的身子。靠得近了。才看到她双眼红肿得厉害,也不知她在内殿,究竟死死压抑着不可失仪,无声啜泣了多久。
乐昌用她再也流不出眼泪的双眼。深深凝望着自己的丈夫,半晌才道:“臣妾有几个问题,要问陛下。”
燕凛注意到乐昌又像刚大婚时那样,开始自称“臣妾”。他心中难受,却只能尽量让声音更柔和一些。回答道:“你问。”
“如果燕国不出兵,我的皇兄,是否也会向别的国家求助。是否也会毫不在意地,让别的国家有足够的理由,出兵践踏大秦地国土?”
“是。”
“如果燕国不出兵,吴国,陈国,卫国,还有我那四皇兄,可能会寻求的另一个国家,是否也一样会对秦国出兵,而秦国也会一样战火处处,灾劫重重?”
“是。”
“在这场战乱中,是不是有一个强大的国家提前取得胜利,早早把他们要扶植的王子推上王位,完成适当的交换条件,就可以让战事平息下来。”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应该是这样。”
这一次,燕凛是迟疑了一下,才回答。
秦旭飞地军队,算是意外的变数吗?只不过,这些关于战事的详情,却是不必对乐昌仔细解说了。
“那么,燕国是不是最强的那个国家。”
“我希望是。而且我仔细分析了各国地军队和国力,相信我的判断,应该不是妄自尊大。”
“燕国军队的军纪,是否会比其他的国家更好。”
燕凛凝视着神情憔悴的乐昌,轻轻叹息一声:“你放心,燕军虽说做不到完全秋毫无犯,但绝不会纵兵屠城,绝不会肆意杀戮百姓,凌辱女子地。”
从军报上,他也已经得知,陈卫两国,进兵途中,时常有烧杀劫掠之事,若是攻城艰难,损失较重,则城破之后的屠城杀戮,更是寻常,吴军的军纪相比之下倒还算不错,不过和燕军比起来,确实也不够自律。这番话,燕凛保证起来,倒还是有些底气地。
乐昌有些虚弱地笑笑:“这样,臣妾也就放心了。”
她忽然一用力,挣开燕凛的扶持,屈膝跪下去,重重给燕凛磕了一个头,还要再磕,已被燕凛双手扶住:“你这是干什么?”
乐昌凄然道:“臣妾想要求皇上几件事。”
“你说,你说……”
“求皇上降旨给军队,尽量不要屠戮伤害百姓,求皇上派名将强兵,尽早打破乱局,尽早攻进京城,尽早结束这一切。求皇上答应臣妾,只推四皇兄登基即可,对于宗室中人,不要过多杀伤……”
她一句句求着自己的丈夫,早一点攻进自己的家国,攻破自己国家的京城,早一点将自己的所有亲人都控制在掌心上,一句句哀凄无奈,悲凉而无力。
燕凛听得心中惨然。她虽从不曾得到过母亲之外亲人的爱护,到底那些人都与她有着相同的血脉,她虽从来没有真正看过那片大好河山,到底那是她的根,她的源,她曾经的家。如今被逼得说出这样的话,真让叫人情何以堪。
想起自己甚至曾起过,杀尽秦国宗室之心,燕凛亦暗觉惭愧。他伸出手,尽量轻柔地扶起她,小心地把她抱进怀里,柔声道:“这些事,你便不说,我也一定会做到的。”
乐昌慢慢点点头,轻轻道:“既然是这样。臣妾也没有什么可以再怨恨陛下的了。”
她慢慢地抬起手,略有迟疑,最后却还是颤抖着回抱住了他,下一刻,温热的泪水。染透了他的衣衫。
她已经没了母亲,没有父亲,没了所有的亲人。现在,又要没有了国家。天上地下,红尘世间,除了这个男人,以及她腹中他地孩子,她便已经一无所有。
纵心伤。纵痛楚,然而,他是她的夫,他是她的天,他是她的君,他是她孩子的父亲。最后,她地选择,只能是抱紧,抓住。如此而已。
燕凛沉默着,感受她的颤抖,她的啜泣,她的泪水……
他的妻子是个
柔的女子,纵被亲人出卖。却从来不曾想过报复亲从没有保护过她这个可怜的公主,却依然爱护怀念着故国。然而,现在,却不得不面对这样冷酷无情的选择,不,或者说,根本就没有选择。
他在心中嘲笑斥责着自己地假仁假义,虚伪可笑。
说什么不管乐昌做什么选择都可以接受,你又何曾给过你的妻子,你的皇后真正的选择机会。一个无亲无友,无家无国的可怜女人,她还有选择的余地吗?
说什么扶了四皇子登基,结束战事,秦国就可以太平。不不不,在那之后,燕国必然会以宗主国地地位,不断地压榨秦国所有的财力国力。
说什么燕军军纪好,不伤百姓,可是军队进入的秦国土地,再怎么军纪严明,百姓都要受尽伤害,死在战场上的是百姓之子,百姓之夫,百姓之父。倾家当产以供军资地是百姓之财,在战火中付之一炬的,是百姓之宅,侵略一个国家的土地,哪里真能不伤百姓?
燕军,比吴卫陈军,好在哪里?同样是强盗,他们抢了又杀,杀了再烧,我们只抢不杀,就算仁义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