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安·桑摩斯以前在煎锅工厂里工作。她每周五天、每天八小时地站在生产线的输送带旁边,给每个经过的煎锅安上一个把手。每当站在这条输送带旁,她就觉得自己身在另外一条输送带上往前移动——只是这条巨大的输送带上方悬挂的不是日光灯,而是她的日日夜夜;旁边站的也不是作业员,而是她一个月又一个月的时间。每当一个月又过去,这个月不是在她身上增加了些什么,就是拿走了些什么,而随着时间流逝,她渐渐意识到最后一个月——站在输送带最末端,等着给她灵魂安上把手的那个月——即将到来。
有时候,玛丽安会坐下来思考她到底是如何让自己陷入这样反复的日常之中的,但与此同时,她对原因其实再清楚也不过,每次这样想的时候,她很明白这等于是在嘲笑自己。各种重复的常规轨道是为了没有天分的人存在的,如果你没天分,最后就会陷入一个常规轨道,更进一步说,如果你没天分,又顽固得不愿承认你不具天分,那就是你自己选择待在常规轨道里。
上电视跳舞和给煎锅安装把手是两件非常不同的事情,是优雅和笨拙的差别、幸与不幸的差别,或者,再度回到事实的根本,就是有没有天分的差别。不管你多努力地练习或尝试跳舞,假如你的腿太粗,就是没人看,接着你就沦落到反复的日常中,或是一座煎锅工厂里(坦白说这是相同的两件事)。而你每天早上去上班,做一样的工作;每晚回家,想一样的事情;然后持续地在巨大的输送带上往前移动,经过无情的一个月又一个月,越来越接近最后的那个月,而那个月会在你身上做出最后一道加工,把你变得和其他所有人一样……
对玛丽安·桑摩斯来说,早晨就是起床,在她的小公寓里煮早餐,搭公交车去上班。傍晚则是回家,煮一个人的寂寞晚餐,然后看电视。周末是写信和去公园散步。万事恒常不变,玛丽安也开始认为未来不会有什么不同……然而某天晚上当她回到家时,她在窗沿上发现了一个飞在空中的煎锅。
那天原本和任何一天都一样,被煎锅、监察员、无趣和双腿的疲惫所填满。
大约十点左右,有个维修员过来问她要不要一起去参加万圣节舞会。万圣节舞会是公司一年一度赞助的活动,而且就在当天晚上举办。截至此刻为止,玛丽安已经拒绝了十五位想做护花使者的男士。
她看着一个煎锅经过眼前,将把手安上去。
“不,我想还是算了。”她说。
“为什么?”维修员直接问。
这其实是个好问题,一个因为玛丽安对自己不诚实,所以无法诚实回答的问题。于是她又重复了她告诉其他所有人的同一个小小的、善意的谎言:“我——我不喜欢跳舞。”
“哦。”维修员回给她一个和其他十五位惨遭拒绝的“先烈”一样的表情,然后走开了。玛丽安耸耸肩,对自己说:“我不在乎他们怎么想。”她的面前是另一个煎锅经过,接着再一个,然后又一个。
一段时间后,到了中午,玛丽安和所有员工一起在公司餐厅吃了德式香肠和酸白菜。煎锅前赴后继的队伍在十二点半准时继续。
下午她又受到两名男士邀约。你大概会以为她是全工厂唯一的女性了吧。有时她讨厌自己像磁铁一样会把人吸过来的蓝眼睛和粉红色圆脸,有时甚至讨厌起自己亮黄色的头发。但是厌恶自己的长相并不能解决她的问题,只是更加刺激他人罢了。而在四点半前,她开始头痛,让她打从心底讨厌整个世界。
当她在街角下了公交车,成群结队扮鬼要糖果的小人儿已经在街上来回走动。暮色里,女巫穿行,妖精斜眼,南瓜蜡烛噼啪作响,但玛丽安几乎不曾分神去注意。
万圣节是孩童的节日,不是给满心不快、在煎锅工厂工作的二十二岁老女孩过的节日。她沿着街道往公寓走去,在柜台领了自己的信件。一共有两封,一封来自她母亲,另一封——另一封让玛丽安的心跳速度随着电梯攀升,又在沿着六楼廊道走到她公寓门前的一路上越跳越剧烈。但是她强迫自己先拆了母亲寄来的那封信。那是一封平凡的家书,基本上和之前那封没什么不同:
葡萄收成不错,但是要修枝、绑藤、翻土、用马犁地、请收成工人,若真还能有盈利,等到入账时也已所剩不多;母鸡下了比较多的蛋,但那总是在蛋价下跌的时候;艾德·奥姆斯蒂之前在扩建他的杂货铺(当时生意蛮好的!);朵莉丝·希克特刚生了一个七磅重的男婴;你爸说他爱你,请放下愚蠢的自尊回家来吧。
P。S。玛丽安,你真该回来看看霍华德·金恩给他自己的房子做的整修,修好之后,应该是座平民的宫殿。
玛丽安咽下喉咙里成块的纠结,颤抖着手指打开另外一封信。
亲爱的玛丽安:
我说过不会再写信给你了,因为我已经写过太多信请求你回来和我结婚,你却一直杳无音信,遑论明白地拒绝或接受。但,有时候,一个男人的自尊真的算不上什么。
我想你应该知道我在整修房子的事,你应该也知道原因。就和我当初会买房子的原因是一样的,假如你不清楚的话,坦白说就是因为你。我只有一扇观景窗,我不确定该把它安在客厅里好,还是安在厨房里好。安在厨房里其实是可行的,但从那儿看出去就只有谷仓,然后你也知道谷仓就长那副模样。如果安在客厅里的话,可以看到小路和溪边柳树的景色,但下个冬天的西北风肯定会吹裂玻璃。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南边牧地后的山丘已经完全转成红色和金色,就像你以前喜欢的那样,柳树看起来像着了火。晚上我常坐在台阶上,想象你沿着小路走来,停在篱笆门前,然后我站起身来穿过前院小径对你说:“很高兴你回来了,玛丽安。你知道我还爱你。”如果有任何人听到我的自言自语,他们大概会以为我疯了,因为小路上总是空荡荡的,篱笆门前也从来没有任何人驻足。
霍华德
曾经有一个清冽的十二月的夜晚,歌声、笑声和拖了满车秣草的曳引机的轧轧作响,以及冰在冰刀下碎裂的声音混杂在一起,星星看来又亮又近,几乎要碰触到树影顶端的枝桠。雪在星光下苍白而洁净,蔓延着爬过山丘,一路向上,直直地延伸进森林幽暗的边陲。她不像其他人那样坐在干草堆里,她和霍华德坐在驾驶座上,随着曳引机摇晃、颠簸,头灯照亮了布满车辙的乡间小路,霍华德的手臂环着她,他们呼出的雾气在接吻时交融。“我爱你,玛丽安。”霍华德说。她可以看见他唇间吐出的每一个字都裹在银色的气息里,流入夜色。然后突然之间,她看见自己的字句,同样银闪闪的,在她面前的空气中轻轻飘浮,而她随即惊讶地听见这些字:“我也爱你,霍。我也爱你……”
注意到那滴答作响的声音时,她不知道自己已经坐在那里哭了多久。从四肢的僵硬程度来判断,她想,应该已经过了很长时间。声响是从她卧室里的窗户附近传来的,而那声音不断让她想起小时候,她和其他孩子把大头针绑在线上,拿来挂在万圣节单独枯坐于家中的老人们窗前,让针不断地随风摇摆,撞向窗扇。
她进房间时已经点亮了桌灯,光线令人安心地打在客厅的地毯上。但是在光明氛围所不及之处,阴影沿着墙边落下,和通往卧室走道上的黑暗接合在一起。
玛丽安站起身,把注意力集中在那个声音上。她越听越不觉得自己是小区的小鬼恶作剧的受害者,因为那个滴答声太规律了,规律到令她认为不可能是挂在线上的大头针造成的,不然的话,应该会是一串音符,然后一阵安静,接着又是一连串音符。再说,她的卧室窗户可是离地六层楼高,旁边也没有防火逃生梯。
如果小鬼们不是这个声音的始作俑者,那又是谁呢?有一个最好的办法可以知道。玛丽安强迫自己的腿动起来,缓慢地走向通往卧室的走道,打开天花板电灯的开关,然后走进了房间。只走了几小步,她就走到了床旁的窗口边。
她透过玻璃看出去,有样东西在窗沿上一闪,但她来不及看清是什么。滴答声已经停了,下面街道的车声大了起来。对街的窗户在黑暗中依然清晰地显出长方形格纹,似乎透着暖意,而远处街上的大型广告牌亮着大大的蓝色字体:“斯布鲁克玉米衬垫最赞”。
玛丽安对自己的把握稍稍恢复了一些。她松开窗钩,慢慢地把窗户推开。一开始她没认出闪动着的物体是一个圆盘般的不明飞行物,她原本以为它是一个上下颠倒、没有把手的煎锅。而出于如今已经根深蒂固的习惯,她直觉地伸出手,下意识地想要给它安上把手。
“别碰我的船!”
玛丽安这才注意到外星人。他站在靠外的一侧,小小的头盔在斯布鲁克玉米衬垫的闪动光线中微微发亮。他穿着灰色的贴身太空装和尖头靴,身上挂满了激光枪和肩背氧气桶,他只有五英寸高。他手上也拿着一把激光枪(玛丽安不确定那些到底是不是激光枪,但从他其他的随身配备来判断,还能是什么呢?),并且握着枪管,玛丽安相当肯定,他刚才就是用这把枪在敲窗。
玛丽安同时也认定自己大概要疯了,或是已经疯了。她决定把窗户关上——“停!不然我开火了!”
她将手从窗框上移开。小外星人的声音听起来相当真实,虽然有点细,但确实清清楚楚。有可能吗?这个只有一丁点大的生物居然不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