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不动了,是的,没有看错,少女的神色终于发生了些微的变化,那种漫不经心的眼神陡然显出明亮的光泽来,她一袭粉色小衫子,本来若一片桃花,虽娇艳多姿但可有可无的桃花,这刻突然璨若云霞,睁开眼就看得见的漫天云霞。
“你为夏晚晴归来?”
少女却不再开口,只是略略蹙眉看着他。
那样薄凉的目光令他陡然心悸,想起夏晚晴,他终于如被丝丝抽走力气一般颓然说:“慕九章将夏晚晴的事告诉了他爹慕重山。有人通风报信,所以夏晚晴得以提前将你送走,但她自己却被活活烧死。你不必这样看我,我是没救她,我本就没有立场舍弃性命去救她,为了你们夏家,我失去的已经够多了!”
“郑中扉,”少女道,“多谢你。”
她认认真真行礼,抬起头却目露清光说:“你走吧,看好嘴巴,离开物华。”
卷一:卿云烂兮
001 物华
苏记灯笼坊里,临近大街的窗子旁,云卿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补眠,不时向窗外望去。晨曦渐染,东方的天空开始有朦胧的媚色,像少女笑靥含羞,温软甜美。太阳渐高,金色的阳光若碎金一般逐渐铺满整个街道,灰色的瓦深沉又柔和,白色的墙干净又耀眼,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个个都安静又匆忙。云卿在困倦之中再一次望向窗外,终于等来了久违的两个身影。
近些日子每天都见面的江南客商曹致衎,和,前些日子时常“偶遇”的慕家大少爷慕垂凉。
曹致衎未及不惑之年,清瘦,利落,目光虎虎生威,既有年轻人的莽撞冲劲,又带着几分上了年纪的老谋深算。他今儿穿一袭灰蓝长衫,十分柔和的颜色,笑起来豪迈又坦然,于是柔和中平添几分豁达,一切都恰到好处的样子。
而慕垂凉穿一件月白织银纹大袍,略低着头,笑意不深不浅,步幅不大不小,速度不快不慢,像是刻意隐藏了独属于他的尖锐棱角,让整个人淡漠地融入在周围的一切中。好在云卿已经领教过,他慕少爷无论表面如何淡漠,背后的心思往往十分深远。是以此刻可以明确分辨,他并非是无聊散步,而是像微服出巡的帝王,在欣赏自己的国土江山。
居高临下,云卿能够将两人的行踪全部看透。曹致衎心情极佳,不停地和慕垂凉说着什么,笑时一口白牙。慕垂凉只安静听着,嘴角抿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唯一一次抬头却是望向这个窗口,云卿几乎以为被他看到,伶俐地躲到一边,不久再偷偷看去,却发现二人一切如常,只是离苏记灯笼坊越发地近了。
这时候,慕垂凉却转身走进一家茶楼,那是斜对面的全芬馥,离这里不过几步之遥,并且二楼是敞开式的,在那里可以清楚地看到苏记一切动向,包括云卿此刻的表情。云卿缓缓关上窗户,一双眼睛一扫先前的困倦,顷刻间变得清灵婉转,像溢满了阳光,然后一层一层晕染在十五岁精致的脸庞上。窗子隔开了大街的热闹,也隔开了人群的喧嚣,让供瓶荷花的清香丝丝缕缕蔓延到了身边,深吸一口气,满心荷花香,云卿听到楼下十分准时的一声:“哟,曹爷早,里面请!”禁不住莞尔一笑。
事情还要从月初的七夕斗灯说起。
物华城是中原第一富庶之地,和北边的国都大兴城,以及江南的苏杭,共同成就着整个国家的辉煌。然而物华城又十分独特,既不如大兴官僚众多,又不比苏杭温软柔靡,它似乎更为单纯,更为直接,某些地方更随意,某些地方却更为中规中矩。这样一份独特恰到好处地为各行各业提供了落地生根的最好土壤,连小小的灯笼行当,也并无例外地勃勃生机着。
七夕斗灯,便是独独针对灯笼行当的一个古老传统。遴选七家灯笼坊参加七夕斗灯,七月初一比“工艺精湛”,舍二留五。七月初三比“赏心悦目”,舍二留三。七月初五么则是要为在场的达官贵族特制一盏灯,这可就要评出个状元榜眼和探花来了。到了七月初七,所有参赛的未参赛的灯笼坊都要拿出几盏最好的灯挂在穿城而过的沁河两岸以供观赏,状元点孔明灯向天放飞,榜眼点莲花灯顺水漂走,探花则点一盏普通的大红灯笼挂在河边古树上,寓意天地呈祥,灯照浮世,人间共光辉。
云卿所在的苏记,今年便参加了七夕斗灯。
苏家灯笼坊是个古老但不大的作坊,当家的苏老爷是个酒囊饭袋,苏家太太又好吃懒做,一大家子的生意全靠苏二太太撑着。苏二太太娘家姓柳,做的是纸张生意,苏柳氏自小帮着家里打点生意,出嫁后便自然而然挑起了苏家的大梁。作为回报,苏老爷和苏太太赐了苏柳氏二太太的身份,如此便不必叫二姨太,也算是平妻而非侍妾了。
云卿一进灯笼坊便看到苏二太太了,苏二太太生得眉眼浓丽,又常穿艳色的衣裙,远看近看都像一朵怒放的花儿,看得人心情愉悦。这天苏二太太的罗裙是合欢花样的暖红色,脖子上戴着一挂通透的白玉珠串,整个人便是这屋子里的耀眼所在。
“二太太新裁的衣裳?真是好看极了!”云卿说罢,笑着问早。
“好看吧?小雀儿挑的料子,恰好就挑了这最上等的云香绫。”提起女儿,苏二太太脸上微有得色。
云卿瞧着苏二太太一副悠闲之态,便也不急着开工,顺着话茬儿说:“雀儿小姐可真是灵气,上回硬吵着来跟我学画,说回头画了纹样,要给二太太绣衣服呢。这么快,连衣料都会挑了,难为她才八岁半。”
苏二太太笑容愈加明丽。
这天是七夕斗灯的第一天,苏记虽是老牌灯笼坊,但这些年渐显颓势,所以虽有斗灯资格,但确然是不敢妄论胜负的。苏二太太今儿看起来比往日里还气定神闲,云卿便猜她原也没想过能大赢。两人笑说了两句,云卿便要上楼做工,却听苏二太太闲闲地说:“今儿不做了,咱们都歇着吧。我这儿有一罐上好的碧螺春,你也尝一尝。”
云卿便随苏二太太去了内室。她是苏记的画师,做的是文人的活儿,加上又有师傅的名号压着,在苏记地位不低。苏二太太不跟她生分,亲手泡了碧螺春,先行开口说:“云卿,若是苏记垮了,你有什么打算?”
云卿一惊,苏记虽有颓势,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朝夕之内不可能垮塌。苏二太太见她如此反应,蛾眉一挑,风情旖旎:“怎么,很惊讶?”
何止惊讶。云卿说:“原不是没有过打算的,但从未想过会逢着苏记垮。二太太开玩笑的吧。”
“你有那样的师傅,不做画师也饿不着,”苏二太太笑容婉丽,眼睛微眯着,慵懒又从容地说,“自然是开玩笑的,不过我呀,倒真盼着那一天。成日里辛苦忙碌,也不知是忙个什么,我只盼小雀儿能衣食无忧平安长大,我倒在乎苏家这几个钱么?”说完,又是轻轻一声“哼”,眼角挑得极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