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八)八十年代,经原战区(甘肃径川)兵变,第十二任皇帝李适对将领们疑心更重,于是把禁军(左神策军、右神策军)交给宦官率领,两军司令官(中尉)也由宦官担任。这是一个划时代的措施,从此禁军掌握在宦官手中,形势为之一变。第二次宦官时代与第一次宦官时代,在此分野。第一次宦官时代宦官的权力来自皇帝。第二次宦官时代宦官的权力,前期来自皇帝,后期来自他们所统率的禁军。
宦官掌握军权之初,对皇帝还存有敬畏,所以李纯还可以大言不惭地形容他们是家奴和毫毛。但时间累积下来,宦官在禁军中布置成功,培植下不可动摇的威望之后,就发生变化。李纯夸口后不久的本世纪(九)八二○年,即被宦官陈弘志谋杀,没有人知道使用什么凶器。接着,为了继位人选,宦官内部发生火拼。右禁军司令官梁守谦、左禁军司令官吐突承璀跟吐突承璀打算拥立的亲王李恽,一齐杀掉,改立太子李恒。这是一个开端,继任皇帝不由前任皇帝决定,而由宦官决定。前任皇帝即令生前决定,他死了之后也要经过宦官集团重新审查。
于是李纯所称的家奴时代和毫毛时代,成为过去。皇帝被杀被立,都身不由已,连自己都不能保护自己,这种现象越到以后越甚。我们试把唐王朝中期以后各皇帝的遭遇,列一简表,便可了解。
三 朋党——两个政客集团的斗争
在藩镇和宦官夹缝中,唐王朝中央政府又出现朋党斗争,使唐王朝的命脉,不绝如缕。
本世纪(九)二十年代后,中央政府高级官员,分裂为两个政客集团,一称“李党”,一称“牛党”。李党重要人物有李德裕、李绅、郑罩;牛党重要人物有李逢吉、牛僧孺、李宗阂。注意他们的成分:李党多是世家士大夫,出生高贵的门第。牛党是寒门上大夫,出身平民。
远在八○八年,李德裕的父亲李吉甫当宰相时,政府举办一项特种考试(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科),进士出身,担任县级政府中等官职的牛僧孺和李宗阂,在考试时,对政府有深刻的批评。李吉甫老羞成怒,认为这是攻击他自己。结果主考官以下,全部官员都予以贬窜,牛、李二人在李吉甫当权期间,也一直不能升迁。这件事本应该到此为止,可是李德裕却认为老爹遭受的侮辱太大,对牛、李的惩处太轻,决心继续予以打击。十三年后的八二一年,科举考试发生丑闻。李宗阂(牛党)、李绅(李党)都向主考官有所请托,可是发榜之后,李宗阂的请托如愿以偿,而李绅的请托落空。李德裕抓住这个机会,联合李绅向皇帝揭发,主考官和李宗闵全被贬谪。李德裕这种为父报仇的作法,促使政府高级官员分为两大阵营,互不相容。八二二年,李逢吉(牛党)当宰相,把李德裕(李党)逐出长安。八二三年,第十五任皇帝李恒在文武百官中,发现只有牛僧孺(牛党)没有受过贿赂,亲自选拔他当宰相。李德裕(李党)误会是李逢吉(牛党)引荐,把二人更恨入骨髓。八二五年正月,牛僧孺(牛党)对新登极的第十六任皇帝李湛的荒淫,感到失望,自动辞职。李逢吉(牛党)也被迫辞职,出任地方官员。八二九年,宰相裴度极力推荐李德裕(李党)的才能,李德裕入朝就任宰相。而李宗阂(牛党)借着宦官的力量,也被任命为宰相。两党巨头,短兵相接。但李宗阂(牛党)因有宦官的支持,显然占有上风,只几个月工夫,就把李德裕和他的党羽,排挤到中央政府之外。任命李德裕当义成战区(河南滑县)节度使,稍后再出任西川战区(四川成都)节度使;召回牛僧孺(牛党)再任宰相。
李德裕任西川节度使时,吐蕃王国维州(四川理县)主将,举城归降,这个失陷已久,百战不克的险要,物回原主,李德裕兴奋之余,立即拟具乘势收复失土的反攻计划。可是李宗闵、牛僧孺为了打击李德裕,宣称:“中国跟吐蕃和解,唯‘信’与‘诚’而已,得到一个维州,算不了什么。而失去信和诚,就不能立国。”命李德裕退出维州,交回降将。吐蕃王国就在边境上把降将和他们的家属以及随从约千余人,全部用酷刑处死,用以镇压内部的叛变和嘲弄中国官员的颟顸。交回降将的决定,引起公愤。八三二年,牛僧孺被迫辞职,李德裕被征入朝。
李德裕入朝后,有一个很好的机会,能使两个政客集团和解。身为牛党的长安市长(京兆尹)杜棕向李宗闵(牛党)建议:由李宗闵推荐李德裕担任科举考试的主考官(知贡举),李宗闵不同意。杜保退而求其次的又建议:由李宗闵推荐李德裕担任御史大夫,御史大夫在当时称“大门官”(百官朝贺时由御史大夫率领,地位跟宰相相等),李宗闵勉强同意。杜棕就去通知李德裕,李德裕感激的流下眼泪。可是李宗闵没有这种伟大的胸襟和见识,他第二天就变了卦。李德裕认为受到戏弄,恚恨更深。和解机会,一去不返。
明年(八三三),第十七任皇帝李昂任命李德裕当宰相,李德裕跟新任御史大夫郑罩,联合反击。李宗闵失败,被贬出长安。但宦官们不喜欢李德裕孤高不买账的态度。八三四年,皇帝又把李宗闵召回长安担任宰相,而把李德裕贬谪。八三五年,李宗闵为厂营救他的同党,触怒皇帝,再次被贬出长安。李德裕屡次失败之后,了解到宦官的重要,开始效法牛党,也跟宦官勾结。于是,八四○年,在宦官的牵引下,他再度被召回长安,出任宰相。恰巧昭义战区(潞州·山西长治)节度使刘从谏病逝,他的儿子刘稹打算效法河朔四镇,由自己袭位。李德裕坚持讨伐,刘稹兵败被杀。李德裕遂宣称牛僧孺、李宗闵曾写过信给刘稹,这些信件虽然无法提出,但那是因为刘稹看了后即行焚毁的缘故。尤其精彩的是,一个被俘的叛军官员,愿出面证实确有此事。洛阳副市长(河南少尹)也报告说:当刘稹失败的消息传到洛阳时,牛僧孺曾有过一声叹息(当时牛僧孺被贬到洛阳办公)。
这是李德裕最毒辣的一着,企图借“诬以谋反”手段,屠杀他的对手。幸而牛党有宦官的帮助,牛僧孺只被贬窜到边远地区。而李德裕的日子也不多了。八四六年,第十九任新皇帝李忱即位,他在当亲王时就厌恶李德裕,于是也把李德裕贬谪。
两个政客集团的重要人物,到此全部从中央政府清除,而且不久都先后死于贬所。朋党斗争从八二一年到八四六年,为时二十六年。从上面所叙述的斗争形态的简单轮廓,可看出二十六年间中央政府人潮汹涌的混乱现象,几乎每年都要发生一次“轰然而至”和“轰然而去”的浪潮。李党当权,李党党羽全部调回,牛党党羽则被逐走。牛党当权时亦然。他们像虫蛆一样,没有政治理想,只有私人恩怨,看不到远景,只看到眼前一寸的现实利益。个别检查,如李德裕的能力,牛僧孺的道德,都使人尊敬。可是,只要一涉及党派,便立刻失去理性。
牛李两个政客集团的斗争,基本动力是私人恩怨。造成私人恩怨的原因,由于统治阶层内哄。统治阶层中,自觉受尽委屈的世家出身的官员,集结在李德裕、郑覃的旗帜之下,对平民出身的官员排斥。而平民出身的官员也集结在牛僧孺、李宗闵的旗帜之下反攻。
门第世家的好景,随着大分裂时代的结束而黯然。科举考试制度使一些他们所轻视的平民,渗透到统治阶层,威胁他们的出路。旧的既得利益集团对硬挤进来分一杯羹的新兴分子,感到莫大地恐惧与厌恶。于是努力挣扎,异口同声地指责进士出身的官员“轻薄”、“浮滑”,用以打击新兴的平民力量。为了根本断绝平民参政的机会,李德裕曾主张停止考试。他向第十八任皇帝李炎提出理由说:“政府官员,必须任用世家子弟,因为他们从小就熟习官场生活。对政府典章制度,比较熟习。用不着特别训练,就具有官员们所必需的礼节和风度。而平民出身的官员,即令有十分才干,却对这些丝毫不懂。”幸而李炎还没有荒谬到跟李德裕一样程度,考试制度才算保持下来。
——注意的是,李德裕虽然恨透了考试制度,并故意炫耀他不是进士出身,但他内心却强烈羡慕。只有牛党智囊杜棕洞察到这个酸葡萄的秘密,所以建议由李德裕担任主考官,企图使世家和寒门在李德裕身上融合为一。可惜李宗闵没有这种智慧。
朋党斗争历时二十六年,这是门第世家残余势力最后一次反扑。当下世纪(十)进入小分裂时代时,残酷而持久的混战,全以军功衡量人才,土地的荒芜又促使大家族崩溃。门第世家才从中国历史上消失。
四 东南地区的兵变
藩镇的灾难只限北方,吐蕃的灾难只限西方,宦官朋党的灾难只限于中央政府。如果从徐州(江苏徐州)向:丁陵(湖北江陵)划一条线,就可发现面积占全国一半的东南地区一在本世纪(九)初期,始终保持安定。中央政府所在地的关中地区(陕西省中部),因灌溉系统被吐蕃兵团所破坏,已不能自给自足,一向仰赖东南的粮运。东南的安定,是中央政府存在的保障。
可是,东南地区不可能长期地跟混乱隔离,犹如一个血癌患者,他的一半身体不可能单独健康。五十年代后,东南各战区就一个接一个爆发兵变:
(此表所列事件不全,有遗漏,如八七五年昭义军乱、大将刘广逐走节度使高奖,自为留后等,即未列,故此表可作大要视之——编者)
表中官称:节度使是一级战区司令官。观察使是战区行政长官。经略使是低级战区司令官。
兵变的起因,千篇一律地由于司令官的昏噩和贪暴。出任司令官的人,往往不是靠才干而是靠谄媚和巨额贿赂。谄媚自身可以具备,贿赂则多半来自商人的高利贷款。当时人称这一类的司令官为“债帅”,他们到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贪污,以求偿还贷款。第二件事是继续贪污,以便用继续贿赂来保持职位。贪污的方法很多,主要的则靠冤狱,像表中岭南西道战区节度使蔡京,他为了勒索,所用的酷刑之中,竟有纪元前十八世纪的“炮烙”一种。世界上最野蛮的海盗在勒索赎金时,都不会如此。
影响最大的一次兵变发生在桂州(广西桂林)。南诏王国于本世纪(九)又因不能忍受唐政府边疆官员的骚扰而与中国决裂,曾两度攻陷交州(越南河内),中央政府命全国各战区派兵赴援。其中由武宁战区(徐州·江苏徐州)派出的二千人的部队,于六十年代八六三年春,进驻桂州。政府宣布的是三年为期,期满即行调回。八六五年冬,三年期满,战区官员遥远地颁下一纸命令,续延一期,声明绝不再延,他们只好在三千公里外的蛮荒异乡,再驻屯三年。到了八六八年,第二期又满,大家高高兴兴准备返乡之际,战区官员又遥远地颁下第二纸命令,再延续一年。而一年后会不会再续延下去,没有人敢肯定回答。他们向战区所作的申诉请求,都像撞到石头上。思乡的士兵除了叛变外,可能在十年二十年后都不能回去。于是他们决定自己回去,推举一位负责管理粮秣的低级军官庞勋当领袖,攻破军械库,取得武器,即向东挺进。沿途摧毁所有的抵抗,势如破竹。中央政府这才大为震动,一面下令大赦,准他们回乡;一面命沿途地方政府予以照料保护。庞勋和这一队被逼反的战士不是傻瓜,他们知道一旦回到徐州解散,接着就是一网打尽的逮捕和屠杀。所以在抵达徐州之后,即行攻城。城垣不久陷落,坚持主张延期的大营总管理官(都押牙)尹勘、训练司令(教练使)杜璋、作战司令(兵马使)徐行俭,全被捉住剖开肚肠。以严苛闻名的节度使崔彦曾,囚禁了一些日子后也被处决。
政府征调大军讨伐,但无法取胜,最后靠蔚州(河北蔚县)州长(刺史)李国昌的沙陀兵围,才把庞勋击溃。叛变历时只有一年零五个月,并不算久,但在一年零五个月中,几乎每天都有血战,双方死伤,有十余万人。长江流域和黄河以南地区,大部分残破。庞勋以二千人敢向中央政府挑战,而且不断获胜,显示政府军在腐败的债帅统率下,已丧失了战斗能力。假设没有沙陀兵团的介入,没有人敢预料它的发展。
沙陀是突厥民族的一支,定居在蒲类县(新疆奇台东南)之东。上世纪(八)中叶,中国丧失西域(新疆及中亚东部)之后,即归附吐蕃王国,作侵略中国的先锋。但因为他们太骁勇善战,引起吐蕃的戒惧,打算把他们南迁。沙陀部落得到消息,即于本世纪(九)○○年代,转战东奔,向中国投降。唐政府把他们安置在灵州(宁夏灵武)附近。三十年代时,曾袭击回匕汗国的王庭。以后逐年东移,屡次帮助唐政府建立功勋,唐政府就任命它的首长李国昌担任蔚州州长(刺史)。
庞勋兵变在高压下平息,但政府的胜利只是下一次更大失败的前奏。
五 最大一次农民暴动
使唐政府遭受下一次更大失败的是农民。
中国与外国贸易频繁,财富集中于商业都市。社会的外貌繁荣,并没有刺激工业发展,反而使农民受到更大的剥削。当时的社会现象是,纯商人不容易立足,必须与官员结合,或是商人兼任官员,或是官员兼营商业,官商之间,很难区别。当权官员的惊人奢侈和必须付出的惊人贿赂,使他们永无间断地需要大量的外国珠宝,如玛瑙、翡翠之类。购买这些珠宝的巨款,全靠冤狱。举一个例子即可明了,当农民们辛苦织成绸缎之后,官员并不需要拿钱购买,他只要把农人逮捕入狱,指控他谋反就可以了。等到农民悉数缴出他的产品之后,自然会得到平反或赦免。占中国出口货物大宗的丝织品,所带给农民的不是财富,而是灾祸。此仅仅一端而已,战争的屠杀,乱兵的焚烧劫掠和合法的沉重赋税,使农村普遍而彻底地破产,惨不忍睹。我们用唐王朝的两位诗人的两首诗,代作说明:
戴叔伦:《女耕田行》
乳燕人巢(下征下旬)成竹,谁家二女种新谷。无人无牛不及犁,持刀砍地翻作泥。自言家贫母年老,长兄从军未娶嫂。去年灾役牛囤空,截绢买刀都市中。头巾掩面畏人识,以身代个谁与同。姐妹相携心正苦,不见路人唯见土。疏通畦垄防乱苗,整顿沟塍待时雨。日正南冈午饷归,可怜朝雉扰惊飞。东邻西舍花发尽,共惜余芳泪沾衣。(塍,稻田土垄。)
元结:《贫妇词》
谁知苦贫夫,家有愁怨妻。请君听其词,能不为酸凄。所怜抱中儿,不如山下囗。空念庭前地,化为吏人蹊。出门望山泽,回头心复迷。何时见府主,长跪向之啼。(囗,鹿的幼子。蹊,道路。)
第一首叙述两个幼女的唯一的哥哥被征去当兵,父亲早死,母亲卧病在床,无人耕田,她们只好以人代牛,用刀代犁。我们可以隐约地看到两位小女孩,蹲在烈日之下,一面哭泣,一面用刀砍那坚硬的泥土。第二首叙述一个农妇,抱着命运不如鸡犬的婴儿,在等待着“府主”(地主官员)出现,跪求怜悯。
千载以下,读者都会为她们落泪,都可以看到她们那孤苦无告、枯干的面颊上恐惧绝望的眸子。但当时的统治集团却无动于衷。不断的兵变民变中,我们以为,政府一定会从中得到教训,彻底地检讨,以谋求改革。但恰恰相反,政府却认为,应该得到教训的不是政府而是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