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不能复生。”荆荻似乎意识到自己前面的话过于直白伤人,没办法,实话总是伤人,对方只有刮骨疗毒,认清现状,才能走出过去,开始一段新的感情。
他亡羊补牢般加上一句,“节哀。”
黑暗中,霁霄拉着孟雪里一只手腕,另一只没拉住,于是孟雪里原地起跳,一巴掌狠狠呼在荆荻脑门上:“我节他妈的哀!”
这掌用了八成力道,荆荻只觉脑壳一痛,一阵眩晕袭来,眼前天旋地转,耳边嗡嗡作响。
自霁霄死后,说这种话的人很多,大多没有恶意,只是单纯安慰,孟雪里几乎每天都要听一遍。他表面好像无所谓地点头答应,心里一直压着火气。
他以前对虞绮疏说,道侣间有特殊感应,他觉得霁霄真人没有死,依然陪在他身边。虞绮疏以为他思念过度产生幻觉,直接被吓哭了。于是他就不说了,只听别人说“节哀”。
他今天听够了,忍够了,所有情绪猛然爆发:“我到底节他妈的哀啊!”
孟雪里:“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懂不懂?别说他死在界外之地,就算他坠入火狱被烧成灰,灰飘进南海里,我也要蒸干海水,炼出他一捧骨灰。我没亲眼看见,谁敢说他死了?!”
荆荻双手抱头,头晕眼花,噤若寒蝉。
霁霄将孟雪里按在怀里,轻轻拍他颤抖的后背:“好了好了。”
霁霄对吓傻的荆荻道:“你先出去吧。免得再挨打。”
他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怒,却莫名显出威仪。
荆荻挨了孟雪里一记痛锤,又对上肖停云冷淡目光,心知场面走到这一步,今天的表白算是彻底失败,再多说也无益处。他抱着头出去了。
山洞外不远处,席地而坐的四人望见队长身影。
刘敬:“出来了出来了!”
郑沐:“阿弥陀佛,真被打啦?”
荆荻脸色颓败,后知后觉感到脊背发寒,揉着额角对医修道:“我头还晕着,你快帮我看看,是不是天灵盖碎了?”
徐三山:“哈哈哈孟长老挺彪啊,我以为他最多扇你一巴掌,不是左脸就是右脸,原来他当头招呼!”
宋浅意还正在气头上,依然留给他们一个愤怒背影:“治不了,回家等死吧!”
……
在霁霄心里,跟小辈计较没甚意思。
就算今天荆荻的师父云虚子来了,他也懒得多说几句。如果荆荻的师叔祖归清真人在这儿,双方才有平等对话、坐下讲道理的可能。
霁霄认为,他当初救孟雪里一命,不为挟恩图报,要孟雪里奉献一生。后者是自由、独立的,不是他的所有物。孟雪里可以在长春峰种花养鱼,也可以下山看看花花世界。
荆荻有一点说得没错,任何一个人在道侣亡故之后,都有重新选择、开始新生活的权利。所以他愿意听荆荻说完,考量对方是否有诚心,也怕孟雪里被欺骗。
但既然孟雪里不愿意听,那便以孟雪里的意愿为先。
此时霁霄拍着小道侣的单薄脊背,心想,可是我好像又把事情搞砸了。
“他走了,你别气。”霁霄缺乏处理这种情况的经验,颇有些手足无措。
“我不是气他言行无状,我和年轻人计较什么。我是气他不尊重霁霄!他觉得剑尊死了,剑尊‘人间无敌’的时代已经过去,压在头顶的大山终于移开……”
孟雪里的声音从霁霄怀中传出,听上去闷闷的:“我知道好多人嘴上不说,心里也这样想。因为他们根本不懂霁霄真人。”
孟雪里渐渐冷静下来,觉得被徒弟撞见刚才的荒唐事,还要徒弟安慰,实在很没面子。
他抬头看着肖停云,心情复杂:“但是停云,你跟他们不一样,你一定要理解剑尊。他所建立的秩序,不一定是最好的,但他是真心实意想让人间变好。
“从前人间与妖界魔界一般,弱肉强食,各派强者各行其道,为了抢夺修行资源惨烈斗争,殃及凡人……你们这一辈没见过那种世界,你们在太平年岁长大,不觉得‘秩序’有何珍贵。
“有秩序才有更多选择,有规矩才有自由。比如钱掌柜不喜欢练剑,也可以安稳做生意。
“我这样说,不是因为这些话听上去大义凛然,这种立场看上去高人一等,而是因为它对我们每个人真的有好处。你是先天剑灵之体,天资绝俗,不必担心前程。但如果以后某一天,你在修行界的亲人、朋友、徒弟不愿意修行,想选择修行之外的道路,你是否也希望这个世界对他们宽容些,让他们更有尊严?”
在别人眼里,霁霄是制定规则的独裁者。在孟雪里眼中,霁霄是改变世界的伟大人物。
孟雪里目光专注,霁霄听罢沉默片刻,笑了笑:
“有你这样为他说话,也不枉他上下求索,至死方休。其实他没有你说得这么好。”
每次他觉得孟雪里可爱,孟雪里就要再伸出小爪子的肉垫,向他心里最柔软的地方挠一下。
孟雪里却不乐意听:“他有!你长大就明白了。”
霁霄只好与他耐心讲道理:“你觉得霁霄做了好事,其实很危险,如果他某天偏离本心,整个人间都要遭殃。他真正想做的,是用大多数人认可、对人间有利的规矩,代替某个人的一言堂。即使是他自己的一言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