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战无。大战便有。长平大战,更会有。”白起几乎是一字一顿。
秦昭王良久默然,陡地拍案:“本王亲赴河内做大军后援!便是河内三百里家家起炊,也要兵士随身足食!”
“君上!”范雎骤然一惊,“河内新郡险地,不宜轻涉!此乃臣之本职,何劳我王!”
“唯是新郡,才用得本王!”秦昭王斩钉截铁,“关中不能再征兵,否则老秦人根基便空!目下之河内河东,便是吃重之时!”喘息一声又道,“丞相坐镇咸阳,理国署政,统筹后继粮草便了。”
“君上……”范雎两眼泪光,却是无话可说了。
秦昭王微微一笑:“要咥得六十万大军,不得气吞山河?”
白起一直没有说话,此刻起身对着秦昭王却是深深一躬:“老臣代三军将士,谢过我王。”秦昭王扶住白起便是哈哈大笑:“如此说来,本王也得谢过三军将士了。”便对着白起也是深深一躬。范雎不禁道:“臣却是谢无可谢,免了也罢。”一语落点,君臣三人竟是同声大笑起来。
商议完毕,白起一如既往地没有回府向荆梅辞行,径直便带着那个没有任何旗号的百人铁骑队风驰电掣般东去了。黎明出得函谷关,初秋薄雾未散便到了河东安邑。草草用罢几个舂面饼一块酱牛肉,便在窄小的军榻上呼呼大睡了三个时辰。一觉醒来,恰是暮色降临,两桶冷水一擦身便立即上马,借着浓浓的夜色便向东北去了。三更时分,马队进入沁水河谷,悄无声息的便进了老马岭的秦军幕府。
“武安君?”王龁光着膀子跳起竟是一个激灵,“好快!”
“去,浇一桶冷水来说话。”白起一摆手,“立时便走。”
这是白起的惯常做法,夜半议事,必先要被召大将光身子浇一桶冷水,彻底清醒再说军务。王龁久随白起征战,不说也是清楚,立即便去后帐大浇一番冷水,浑身黑红的穿戴好甲胄,便赳赳大步来到厅中身子一挺:“左庶长王龁受令!”
白起低声道:“一,立即迁徙幕府到狼山!二,下令万军将以上之大将,明晚初更到狼山幕府听令!”
“狼山?”王龁一怔,“武安君明示!”
白起沉着脸不说话,身后司马连忙低声道:“长平关以西,光狼城外荒芜山岭,当地药农叫做狼山。”王龁恍然大悟,胀红着脸一挺身:“末将粗疏!该当军法!”白起只一摆手道:“立即下令,我与你等同行。”王龁二话不说,嗨的一声便去了。片刻之后,幕府全班人马并六千步骑便整肃集结在行辕之外,跟着白起的百人马队偃旗息鼓地出了老马岭。
长平关西面的大约二三十里,有一座古老的城堡叫做光狼城。这座光狼城不大,却恰恰卡在长平、高平与老马岭之间的三条河流交汇处,是上党腹心地带的冲要处,也曾经是赵韩两国争夺上党的拉锯之地。三十年前,白起图谋打通上党,曾在攻占河内后率领一军夺下过光狼城,对这里很是熟悉。光狼城东面有一道林木葱茏的山岭,人迹罕至而狼群出没,韩赵山民便叫它狼山。这狼山岭西北——东南走向,与丹水几乎平行,地势比光狼城与长平关还要高,显然便是丹水上游河谷的最高地段。除了林木遮掩与奇石洞穴,狼山岭上大都是平坦宽阔的高地,登临眺望,视野极是开阔。此时的光狼城,早已经与老马岭营垒一起被秦军夺下,只不过王龁没有在城外的狼山驻扎人马而已。就位置而言,狼山与光狼城恰恰便在秦军老马岭营垒的中间段稍微前出,正与长平以北的赵军幕府遥遥相对。
一到狼山岭下,白起便下令在山麓扎起一座小营,所有战马都留在营地由一千军士留守,其余将士一律背负物资步行登山。大军对峙三年,狼群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唯脚下处处可见的白色干粪团做了昔日狼群的统治印记。到得山顶,白起的中军司马与王龁一阵低语,王龁便指派兵士军吏清理整治一座最大的山洞,同时设置云车纛旗等一应号令器具。天亮之后,白起又下令王龁调来五万精锐步军,在狼山前坡立即开始构筑壕沟壁垒,务求隐蔽于林木之后,使赵军远望不能觉察。
暮色降临,山顶布防山间道路等已经就绪,山洞幕府也已经整治妥当。山洞中灯烛煌煌,整个山岭却是一如既往的一团漆黑。随着阵阵马蹄,军吏们便将到达山下的将军们一个个领上了山洞幕府。初更时分,五十六员将军全部整肃坐在了两列六排石墩上,最前派便是王龁、蒙骜、王陵、桓龁、嬴豹、胡阳六员大将与国尉司马梗。嶙峋狰狞的山洞壁石下,一方硕大的青石板便做了帅案。洞壁上靠着一张足足两人高的木板大图,图题赫然四个大字——上党山川。大板图下便是肃然伫立的白起:一身精铁甲胄,一领黑锦金丝斗篷,拄着一口只有铁鹰剑士才能拥有的重型长剑,两鬓斑白如霜,通体黑如铁柱,两道粗大的口纹托着沟壑纵横粗糙黝黑的脸膛,一双秦人特有的三角眼凝着一束亮光动也不动地钉在了大将们脸上。
初更刁斗“当!”的一响,王龁便从前排霍然站起:“秦王诏书!”
将军们唰的一声整齐站起,拱手赳赳一声:“接诏!”
白起身边的中军司马跨前两步,展开一卷竹简高声诵读:“大秦王特诏:长平会战,事关兴亡,特命武安君白起秘密出掌大军,左庶长王龁副之。三军将士,但有泄露武安君为将者,立斩无赦!秦王嬴稷四十七年八月。”
“武安君出令!”王龁对着白起一拱,便坐回了将墩。
“诸位,长平大决,便是秦赵两国的生死大战。”白起拄着长剑两大步便到了帅案之前,浑厚威严的声音在洞中激荡着,“阏与之败后,老夫与诸位期盼这场大战,盼了三十余年。今日,终是让我等盼到了。生为秦军将士,我辈当真大幸也!”
“大秦铁军,百战百胜!”举座大将便是齐声一吼。
“战胜之心,摧坚之勇,诚然可贵也。”白起语调陡地一转,“然则,老夫今日第一道军令便是:但有轻视赵军而玩忽战阵者,军法立斩!”白起目光扫过大将们紧绷绷的脸膛,“人言,赵军善攻不善守。然则我军与赵军对峙三年,何仅得一道西垒而已?此足可证:赵军善攻亦善守,为天下攻守兼备之精锐大军!诸将谨记,赵军有四长:轻猛剽悍,随身足食,久守求攻,主将气盛。惟其如此,轻敌必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