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冯驩在孟尝君府领得一辆六尺车盖的青铜轺车并黄金百镒,便连夜出了临淄向西而来,昼夜兼程,不消三五日便到了咸阳。对于秦国,冯驩并不熟悉,只识得一个当年出使临淄的樗里疾。寻思一番,冯驩还是觉得应该走樗里疾这条路子。樗里疾虽是闲居养息,毕竟资深望重还挂着个右丞相衔,更兼与孟尝君私交颇深,请他解困最是合适不过。思谋一定,冯驩却不住秦国驿馆,而是在齐国商社下了榻。安顿妥当,冯驩便一身布衣自驾高车,辚辚来到樗里疾府前。这便是冯驩的细心周到处,他要得便是脱得官身国事之形迹,而只以布衣之士的身份斡旋。战国之世,布衣名士的游说往往比特使之身更有效用,尤其是褒贬人事,布衣名士的说辞显然更见分量。
樗里疾的府门却是不同寻常,虽不是门庭若市,却也出入不断。冯驩看得片刻,竟是没有见一个来人被门吏拦住,仿佛谁都可以通行无阻。看得饶有兴味,冯驩便将轺车在车马场停好,径直走到门前一拱手:“在下临淄冯轼,请见老丞相。”说罢抬脚便往里走去。
老门吏连忙拦住道:“先生莫忙,要见丞相不难,只是要老朽领你进去方可。”冯驩有意作色道:“如何别个长驱直入,我却便要周折一番?”老门吏笑道:“那些人都是办琐碎的,比不得先生要见丞相。”冯驩笑道:“原不知情,却是错怪,相烦家老便领我进去了。”“那是该当的。”老门吏说罢回头喊了一声:“今日见客止——”正中大门便隆隆关闭了,只剩下南边一个偏门开着。见正门合拢,老门吏回身嘟哝了一句:“走了。”也不看冯驩便径直前行去了,看似摇摇晃晃,实则却是快步如飞。
“家老且慢行。”冯驩紧走几步追上,“这袋老齐刀,家老拿着了。”说着便将一个呛啷做响的牛皮钱袋塞到老门吏手中。冯驩久做孟尝君门客总管,一则是深知门槛精要,二则也是手面大,三则却是见这老门吏委实厚道可亲,没有豪门欺客的恶习,便诚心要给他一些好处。这“老齐刀”乃春秋老齐国铸造的青铜刀币,形制规整,铜料上佳,两百余年后便被天下视做金币一般,却是非同小可。
“这是做甚来?”干瘦黝黑的老门吏却是钉子一般站住了,“没这规矩,拿回去。”说罢一伸手,那钱袋便呛啷一声又回到了冯驩怀中。老门吏又是一句嘟哝:“走了。”便又头也不回的兀自去了。
冯驩第一次入秦,与这瞬息之间便是感慨良多,却不及细想,只快步匆匆地赶上了老门吏,片刻之间便过了两进院落,来到了显然是公事书房的一座大屋前。老门吏也不说话,只对冯驩一摆手要他在廊下稍等,便轻步走了进去,似乎只是一打转身,老门吏便走了出来,还是只对冯驩一伸手做了个礼让,便径自扬长去了。冯驩看了老门吏背影一眼,觉得这座府邸处处都透着一种莫名其妙,与其说是右丞相府邸,毋宁说是一座不伦不类还带有几分胡人野气的庄园,分明是粗简实在,却又弥漫着一种教人揣摩不透的诡秘。略一思忖,冯驩却是重重的咳嗽了一声,肃然便是一拱:“临淄故人,求见老丞相——”
“笃笃”两声闷响,随后便是沙哑苍老的笑声,“吆喝甚来?端直进来了。”
冯驩只模糊听清了“进来”两个字,便大步走了进去,却只见满荡荡竹简的书架中埋着一颗白发苍苍的头颅,便拱手笑道:“倏忽二十年,樗里子别来无恙?”
白发苍苍的后脑勺忽然变成了一张黝黑紫红的脸膛:“嘿嘿,还编出个冯轼骗老夫,我就知道,十有八九啊,是你这弹铗要鱼吃的小子了。”
“老丞相好记性,倒是多劳上心了。”冯驩知道樗里疾笑骂便是亲近的脾性,不禁大是轻松。樗里疾却笃笃点着竹杖走了过来:“来,这厢坐。茶酒现成,你自随意。”冯驩便坐在了与主案对面的长案前,却见这长案两边竟是左茶炉右酒桶,还弥漫着一股胡人帐篷的气息,便不禁笑道:“老丞相不忘根本,还日进马奶三升么?”“嘿嘿,”樗里疾笑了,“积习难改也。咸阳临水,太得潮湿,马奶酒驱寒去湿呢。尝尝!保你不腥不膻。”冯驩便提起酒桶斟了一大碗咕咚咚饮下,却觉得酸涩辣一齐窜上鼻腔,竟是连打了几个喷嚏,顿时狼狈。樗里疾却是哈哈大笑:“齐人不行!要是赵胜那小子,这桶马奶酒啊,还不高兴得蹦起来?”冯驩拱手笑道:“原是我不善饮酒,要是孟尝君,只怕也是三两桶不够呢。”“嘿嘿,别提这小子!”樗里疾笃笃点着竹杖,“他的大散寒倒是管用,老夫总是能瘸着腿走路了,实想与他畅饮一回,哼哼,却只是见他不得!一个破丞相就恁个忙?连出使都没了?啧啧啧!”
“老丞相啊,”冯驩叹息了一声,“孟尝君已经被罢黜了?”
“你说甚来?”樗里疾目光一闪,竟是笑了,“嘿嘿,这小子也有今日,活该也。”
冯驩只道樗里疾说得是反话,便笑道:“若孟尝君来秦,老丞相可是高兴?”
“嘿嘿,倒也是。”樗里疾笃笃点着竹杖,“闲居无事,便可周游天下。你只回去对他说,来咸阳,老夫管他吃住便了,最好与老夫结伴,做一回西域游。”
冯驩不禁哈哈大笑:“老丞相好主意了!不过,我也有个主意,或许更好。”
“嘿嘿,老夫就知道你还有主意。说。”
“齐国之威望诚信,大半系于孟尝君一身。若孟尝君离齐去国,与国便会威望大增,诚信昭彰,而齐国便会威势大衰。目下,齐王昏聩偏狭,竟不容如此肱骨良臣,秦国若能派特使隆重迎接孟尝君入秦任相,岂非弱齐而强秦,一石二鸟之妙策乎?”
樗里疾飞快地眨巴着细长的三角眼,却是没有接话,良久嘿嘿笑道:“主意倒是不错,果然狡兔三窟之首创者也。只是,此事得秦王太后定夺,人情虽大,老夫却无法买了。”
“自是如此。”冯驩笑着,“老丞相执掌邦交,禀报上去原是名正言顺。”
“嘿嘿,你倒是门儿精!”樗里疾又是笃笃一点手杖,“你便等着,老夫试试了。”
冯驩告辞走了。樗里疾却没有立即进宫,却是在书房转悠了足足两个时辰,眼见红日西沉暮霭淹没了咸阳,才吩咐一声“备车”,坐着那辆特制的宽大篷车进了王宫。
宽大敞亮的书房里,已经亮起了一个巨大的燎炉,木炭火烧得红亮亮,因了高大宽敞而倍显寒凉潮湿的书房竟是暖烘烘一片干爽。围着燎炉,宣太后秦昭王正与魏冄白起正在议事,也是热辣辣一片火气。
六国战败而生出龌龊,原是秦国君臣意料中事,他们所期盼的也正是借着这种龌龊换来一段时月,扎实整肃一番内政,继续扩张实力。作为丞相,魏冄想做的,就是在关中修一条大渠,引出泾水灌溉关中的那些白茫茫的盐碱滩。这本是秦孝公与商君的遗愿,秦惠王当政十四年,被合纵连横搅得腾不出手来做这件大事,若能在他做丞相期间做成,对秦国无疑将是万世不朽的功业。作为新任国尉,白起想得是立即动手再编练二十万精锐新军,使秦军作战主力达到四十万大军,他便有足够的信心跃马中原,再也不必对合纵抗秦提心吊胆。宣太后倒是没有什么宏图大略,只想平静无战事,她便可以趁此机会到燕国去住上一两年,与乐毅多多盘桓。她忘不了那个睿智刚毅的将军。作为秦王,嬴稷只是渴望自己快点儿长到二十一岁加冠亲政,在此之前,最好天下无事。
可是,六国交恶的深彻猛烈,却大大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四国攻齐骤然成势,又骤然崩溃,紧接着便是令人匪夷所思的赵国攻韩,又是齐国大扩军要荡平天下,燕国秘密练兵要向齐国复仇,接着又是春申君被罢黜、孟尝君被罢黜等等等等,快马接连,消息频传,竟是令人目不暇接!每一个消息,都强烈地冲击着秦国君臣,都迅速地改变着秦国朝野的评判走向。然则无论如何评判,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说着一句话:“山东乱塌火了!秦国总不能干坐着!”
魏冄第一个坐不住了,径直找到宣太后面前:“六国交恶,天赐良机。臣请急召白起回咸阳,立即商议应对之策,绝不能坐失良机!”宣太后倒是沉吟不定:“白起多年离家,刚刚回去便夺人之情,我是不忍心了。”魏冄却是昂昂高声道:“白起国士良将,岂不知国事亲情孰轻孰重?太后不忍,我便去了。要打仗,没有白起不行!”说罢竟是大步出宫,径直驾车直奔郿县。
到了五丈塬,恰恰遇上白起与荆梅安葬老师,看着那一座黄土坟茔与粗糙的石碑,魏冄竟是热泪盈眶,立即拟了一封《请赐荆禺爵位书》,以“先生育将,有大功于国”为名,请以军功爵封赏并厚葬隐逸名士荆禺。书信拟就,魏冄便派郿县令飞马咸阳呈送宣太后。次日清晨,郿县令便快马飞回,以王使之身宣读诏书:赐封荆禺为少庶长爵位,以上大夫礼隆重安葬,由其女荆梅承袭爵位,着郿县令全权办理。白起原不知情,及至诏书一下,竟是连说不妥,说老师一生不求功名,如此做法有违老师心愿。荆梅更是噘着嘴巴不高兴:“秦法昭彰,废除世袭,却要我承袭爵位,惹人耻笑,甚个道理?”魏冄大是不悦,总算勉强接受了荆梅不承袭爵位,却是正色道:“以正道立功受爵,原是名士立身大道。先生不记功名而为国育才,国府明知其功而不赏,敬贤之道何在?白起,你倒是说说,先生曾经说过不受国家封赏的话么?”白起思忖片刻摇摇头:“没有。”“这便是了。”魏冄大手一挥,“大丈夫有功受爵,当之何愧?郿县令立即按王命厚葬立碑!”白起想想也在理,便对荆梅道:“丞相所言,邦国大义。老师既是秦国老民,自当含笑泉下。小妹以为如何?”荆梅只低着头嘟哝了一句:“磁锤。只听你便是了。”
大事一了,魏冄便立即对白起说了山东乱象。白起本来打算给老师守陵三月然后与荆梅一起回咸阳,听得魏冄一说,心下立即着急起来,只看着荆梅,脸便憋得通红。荆梅却是噗的笑了:“磁锤!看我做甚?”又是轻声一叹,“老爹高年亡故,又在临终前眼见你成人成事,也算是死而无憾的老喜丧了,何在乎你厮守陵前?”白起吭哧道:“哪你?”荆梅道:“磁锤!还能都走了?我替你守陵,到时候自来找你。”白起便有些犹豫:“这荒塬野岭,我却有些担心你呢。”荆梅道:“婆婆妈妈,磁锤,谁用你担心了?去吧,自个好好保重就是。”魏冄大是高兴,对着荆梅便是深深一躬:“姑娘大义高风,不愧墨家本色!三月之后,魏冄陪白起亲迎姑娘回咸阳!”荆梅笑了笑,眼睛里却闪着泪花:“只要他好。我没事。”
一路快马,天黑堪堪回到咸阳,宣太后已经在秦昭王书房里等候他们了。
君臣四人一碰头,便立即开始了。先是年轻的秦昭王将各路快马斥候与商人义报传回的各种消息归总说了一遍,末了激动地叩着书案:“百年以来,山东六国没有过如此乱象。若错过这个良机,教人心痛!如何动手,我却是思谋不出,丞相国尉说了。”宣太后笑道:“自作孽,不可活。这六国也是,神仙难救呢。甭着急,慢慢说,总是要瞅准了下手,叫甚来?谋定而后动。”魏冄性急,更加已经思谋多日,接口便道:“以我看,这是大打出手的好机会。除了齐赵燕三国暂时不能打,魏楚韩三国,就看先咥哪一坨了!”秦昭王道:“齐赵燕为何不能打了?”魏冄道:“齐国赵国正在势头,先避避再说。燕国穷、大、远,劳师远征也未必获利,也是先撂下再说。”宣太后接道:“虽说是穷大远,可这燕国却不可小视呢。姬平乐毅,那是上天给齐国预备的一个死硬对头,用不着秦国动手。”秦昭王便笑道:“母后总是说燕国好了。我却看燕国无甚出息,就一个姬平,一个乐毅,能成多大事了?”魏冄摆摆手道:“先不说燕国将来如何,眼下是不宜动手便了。白起,你说。”
白起也是一路思忖,大体已经有了成算,只不过他素来慎谋,寻常时只要有人说话,他便总是愿意多听,此刻见丞相动问,便一拱手道:“启禀我王、太后:白起以为,丞相谋划颇有道理。目下秦国除边关守军不能动,尚有近二十万大军可开出山东作战。在魏楚韩三国之中,韩国也可暂时放过,因了赵国要攻韩,我无须与赵国在此时交战。以我军兵力,目下东出作战,尚不宜头绪过多,一定要确保一击战胜,得地、得人、得财,扩充我国力军力,为真正的大战打好根基。”
“这话在理。”宣太后笑了,“不纯粹谋战,便是良将之才了。白起难得呢。”
“好!”魏冄也是拍案赞赏,“你便说,如何打?还是那句话:我给你包后!”
但说正事,白起的脸膛就没有一丝笑容:“楚魏两大国,目下都是一摊烂泥,借此良机,三月猛攻魏国河内,而后再立即转身夺楚江汉,如此两战,秦国根基可定。”
秦昭王却是目光闪烁:“十多万大军不算多,还要连续大战,兵士受得了么?”显然便是不放心了。宣太后笑道:“别急,听白起说完,这两仗却是如何打法?”白起慨然拱手:“我王之疑虑,原是兵家之常情。若十多万大军一齐连续作战,确有不堪疲累之忧。但臣之谋划,却是两路进兵,先后开打,以我军战力与目下大势,绝有八成胜算。”秦昭王掰着指头沉吟道:“两路?那就是说,各以七八万兵力攻击两大国?这魏楚两国,可是老大国,这点儿兵力够么?”白起道:“灭国大战,自然太少。攻城掠地,却是绰绰有余。”魏冄便是一拍案道:“我看可行!魏楚两国,今非昔比,这次狠狠割两块肥肉咥了!还是那句话,我包后!”宣太后笑道:“我不晓得打仗,白起说行,我看便行。放开手脚去打,败了也没甚要紧。秦王说呢?”秦昭王知道母后在大事上总是要他说话,全他秦王决断之名义,便也断然拍案:“那便打了!还是白起打仗,丞相坐镇后援。”
正在此时,书房门口传来一阵嘿嘿嘿的笑声与竹杖点地的笃笃声,紧跟着便是老内侍那尖锐的长宣:“右丞相樗里疾晋见——”这也是秦宫法度:重臣进宫,内侍只宣不禀,实际便是许可径直进入,只是要对国君事先打个招呼罢了。
随着内侍宣声,宣太后已经站起来笑呵呵地迎到了廊下:“老丞相也真是,每次会商都召你不来,今日没召,你却倒来了,成心给我难堪不是?”便听樗里疾嘿嘿笑道:“太后秦王召不召,我管不来。只要走得动,我便要来了。”说着便笃笃笃地摇了进来。书房中君臣三人也一齐站起,秦昭王便笑着上去扶樗里疾入座,魏冄却是一拱手算是见过,只有白起肃然一躬:“参见老丞相。”樗里疾雪白的头颅转了一圈:“嘿嘿,君臣文武,四方齐备了。老夫撑持不住了,只说一件事便走。”
“既来了,撑不住也得撑住了。”宣太后就近坐在樗里疾身边笑着,“老眼看远。你先听听他们几个的谋划,掂量掂量。”便对白起眼神示意,“白起,你给老丞相说说了。”
“嗨!”白起如在军中般挺身应命,便将目下各国大势与自己分兵攻击楚魏的谋划说了一遍,末了慨然拱手:“老丞相文武兼备,当年纵横捭阖于六国,白起敢请教诲!”
“嘿嘿,老夫最是烦为人师了。”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