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兵马长河也一直流淌到红日高升。最后的骑兵纵是呼啸飞过,这场瞻仰神威的盛大礼仪也直到暮色再度来临时才告结束。
暮色苍茫之中,只听中军司马一声惊叫:“不好,太医!”
齐湣王面色苍白,一座铜像般轰然倒下了!
四、布衣柴门千里驹
碧绿的秋水中,一叶独木舟在漫漫漂游。
孟尝君直是苦笑不得了。一场匪夷所思的狩猎大阅兵,竟成了惟独瞒住了齐湣王的荒诞笑料。大军的乱象与田轸的恐慌,骤然显出了这支“青龙天军”的根底。而甘茂的救急与列国使节心领神会的应和,则分明透出了一种心照不宣的莫大嘲讽!身为丞相,孟尝君在那一刻简直要羞得找个地缝儿钻了。那天晚上,神圣的瞻仰刚刚完毕,孟尝君便不由分说将田轸扯进了自己的军帐,夹头盖脑便是一通斥责:“天下可有你这等上将军?三十万大军,竟能塞到一片河谷之地!谁教给你的?仗白打了!兵白带了!齐国耻辱也!田氏耻辱也!”田轸本是孟尝君同族晚辈,更兼性情宽厚,竟是黑着脸一言不发,末了只硬邦邦一句:“叔父说,王命如此,我该当如何?”孟尝君被咽得半晌无话,跺脚一声长叹:“呜呼上天!如此作践齐国,田文颜面何存也?”愤激难耐,竟是破天荒的放声痛哭!吓得田轸连忙扑上来抱住孟尝君,硬是将他拖进了后帐。偏是孟尝君恼羞成怒,一脚揣翻田轸,竟是窝到后帐蒙头大睡去了。
回到临淄,孟尝君便称病不出,整日架着一叶小舟在后园大湖中飘荡。
看看秋阳西斜,小舟悠悠荡到了西岸,却有门客总管冯驩守在岸边高声道:“禀报孟尝君:鲁仲连到了。”孟尝君懵懂抬头,随即便大是惊喜:“谁?鲁仲连?在哪里?快快有请!”话音落点,便闻岸边黄叶萧疏的树林中一阵大笑:“鲁仲连来也!孟尝君好兴致!”随着笑声,便见一个红衣大袖手持长剑的英挺人物已经到了岸边。
“仲连来得好!”孟尝君一声笑叫,便从独木舟站起要跃上案来,不料小舟一个晃悠,却一个趔趄结结实实跌坐到了船中!鲁仲连便是一阵大笑:“客随主便,我便下来说话了。”竟是一个轻身飞跃,展着长衣大袖便落到了方不过一尺的小小船头,小巧的独木舟竟是纹丝未动!孟尝君兀自扶着船帮笑个不停:“好,好功夫!”鲁仲连已经在跨步到了船尾,拿起竹篙只一点,一叶小舟便水鸟般轻盈地掠了出去,三两点便到了湖心。
“仲连此来,何以教我?”面对这个显然比他年轻的士子,孟尝君却是热诚坦荡中还透着敬重,与甘茂面前的孟尝君竟是判若两人。
鲁仲连丢下竹篙任小舟游荡,坐到了孟尝君对面正色道:“齐国危如累卵,孟尝君当真无觉么?”孟尝君惊讶道:“危如累卵?仲连何出此言?”鲁仲连道:“赋税加倍,民怨载道,财货缺少,物价日高,国人金钱却大肥了外商;甲兵六十万空耗府库;法令不固根本,宣王苏秦之法日见流失;贵胄封地虽无增加,兼并之土地却远远大于封地,赤贫流民已经遍于国中。当此之时,倘有外战,便一发不可收拾。君为丞相,竟不觉危如累卵乎?”
“仲连啊,纵然觉察,又能奈何?”孟尝君喟然叹息一声,竟是沮丧非常。
鲁仲连一怔,不禁便红了脸膛:“曾几何时,孟尝君竟如此英雄气短?莫非那青蛟神话也使你懵懂了不成?”孟尝君摆摆手道:“仲连莫急,你是有些言过其实了,国势还并未衰颓,容我慢慢设法了。”鲁仲连冷笑道:“孟尝君说得违心之言,天下还有何人可信?鲁仲连实言相告:孟尝君至少须得阻止齐国四面树敌!否则,十年之内便是亡国之期!告辞。”一言说罢,竟是霍然起身。
“仲连且慢!”孟尝君连忙拉住鲁仲连衣襟:“来来来,坐了,听我说!”鲁仲连喘息着勉强坐下,孟尝君低声道:“仲连,托你一件事如何?”鲁仲连道:“先说何事了?”孟尝君微微一笑:“做一回无冠使节,如何?”鲁仲连目光一闪:“要我探察列国对齐动向?”孟尝君笑道:“果然千里驹!一点便醒。只是,不仅探察,还得斡旋,齐国之危,更在其外啊。”鲁仲连点头道:“齐国有一个死仇,一个强敌,半个盟友,其余三个非敌非友。齐国若不审时度势而强做霸主,只怕上天也无能为力了。”孟尝君点头道:“是了。幸亏了这个死仇目前尚无还手之力,那个强敌也似乎没有异动,半个盟友也还没有滑脱得很远。只要斡旋得当,应当还有转机。若能不战而消弭兵祸,国人之福也。”
“孟尝君有报国之心,鲁仲连何惜驰驱也。”
“鲁仲连有救世之志,便是齐国根基。”
“啪!”的一声,两人手掌相击,便是一阵放声大笑。
暮色时分,却有苏代来访,与孟尝君商议如何处置甘茂?孟尝君便将那日进宫经过以及与甘茂的对谈,对苏代备细说了一遍,末了道:“此人当得一头官场老狐,不须我等操持了。”苏代听得仔细,却是摇头道:“纵然老狐,此刻也是雪中觅食之时。若无我等扶持,老狐必是冻僵饿死无疑。我只是要问孟尝君:此人若在齐国,可能为我所用?”孟尝君思忖一阵道:“甘茂虽非大才,也缺点儿正气,但却机谋多变,亦无大奸大恶之心。依我看,倒是可做你臂膀辅助。”苏代点头道:“甘茂本是楚人,斡旋楚齐邦交,倒是正选人物。”孟尝君笑道:“如此说来,你操这个心了,若要我出面,说一声便是了。”苏代笑道:“冬日将到,先安顿他做个客卿便了。来春我出使秦国,此事便有分晓了。”孟尝君一拍掌:“便是如此!吐了这口痰也轻快些个。”苏代讶然笑道:“如何?甘茂有如此讨嫌么?”
孟尝君大摇其头,不胜感慨的一声长叹:“世间人事,鬼神难明也。按说甘茂至少不坏,对我还颇有启迪。然一见此人,我便胸闷如堵,忒煞怪也。可一见鲁仲连,我就想高兴,就想大笑痛饮,此等快活,唯昔年张仪可比也。你说,这人之于人,为何竟是如此不同?忒煞怪也!”苏代听得哈哈大笑:“田兄真道可人也。原是你秉性通达,与豪杰之士意气相投,岂有他哉!”孟尝君却是连连摇头:“非也非也。不是豪杰之士者多了去,若个个令我胸闷,岂不早死了去?忒煞怪也,忒煞怪也!”苏代笑得不亦乐乎:“好了好了,毕竟田兄性命要紧,日后我来应对甘茂便了。”
一番笑谈,孟尝君郁闷大消,便兴致勃勃的摆了小宴与苏代痛饮。
应酬周旋之道,苏代与其兄苏秦却大是不同。多年在燕国与子之一班豪士共处,苏代非但善饮,且酒量惊人,虽不能与张仪孟尝君这等酒神相比,却也是邦交名士中极为少见。再者便是苏代诙谐善对,急智极是出色,往往对临场难题有出人意料的精彩对答,较之苏秦的庄重端严长策大论却是另一番气象。孟尝君对苏氏兄弟一往情深,更是受苏秦临终之托,将苏代延入稷下学宫修习三年,脱燕国之困后在齐国做了上卿。以交谊论,孟尝君对苏秦敬若长兄,对苏代却是爱若小弟。但要说饮酒叙谈,孟尝君却更喜欢苏代的洒脱不羁,竟自常常酒后感慨:“兄债弟还。苏秦欠我酒账忒多,上天便赐我一个苏代了。”苏代便举着酒爵大笑:“亏了大哥欠得多,否则一介布衣,苏代却到哪里去找如此多陈年美酒?”
也是憋闷了几日,两人饮得两桶陈年赵酒后,孟尝君便海阔天空起来,说了不少猎场趣事,末了又回到了饮酒,兴致勃勃地举着酒爵问:“三弟博学,可知酒德酒品之说?”
“酒有三德。”苏代笑道:“明心、去伪、发精神,是为万世不朽。”
“噫!”孟尝君惊讶了:“我原是说饮者之德,三弟却生发出酒德,大妙!想那女娲造出人来,原是不会说话,憋在心里要闷死人也。这一碗酒下肚,便面红耳热滔滔不绝,不虚不伪,句句真心。若有危难,便大呼奋勇!世间无酒,岂不闷杀人也?当真是万世功德!”
苏代大笑:“田兄演绎得更妙,也许啊,酒就是女娲所造,补偿造人之疏忽了。”
“正是如此。”孟尝君也开怀大笑:“炼石补天,造酒补人,女娲神明!”
笑得一阵,苏代慨然一叹:“虽则如此,豪饮而不为酒困者,唯孟尝君也。”
“不不不!”孟尝君闻言大是摇头:“善酒而不乱心性者,前有张仪,后有鲁仲连。舍此二人,天下酒人不足论也。”这次却是苏代惊讶了:“张兄不消说得。这鲁仲连却是何人,竟能与张兄相比,得田兄如此敬重?”孟尝君哈哈大笑:“千里驹鲁仲连,苏代上卿竟然不知,当真是孤陋寡闻也。”苏代悠然一笑:“我既不知,便是千里驹尚在马厩,可是了?”孟尝君笑道:“然则一旦出厩展蹄,此人便要叱咤风云了。”苏代思忖道:“此人当是齐国名士,否则,孟尝君不会如此上心。然则此人官居何职?身在何署?我竟一无所知?”孟尝君“啪!”的一拍长案:“这便是千里驹之奇了,不做官,不爱钱,高节大志,专一地救急救难。”苏代揶揄笑道:“不做官不爱钱,又救急救难,除了墨家,还有了第二人?”孟尝君没有理会苏代的怀疑讥讽,竟是感慨长叹:“呜呼!与鲁仲连相处,我等直是污泥浊水也!”苏代这才认真起来,肃然拱手道:“田兄有此自比,足见此人必是奇伟之士,愿闻其详。”
孟尝君大饮一爵,便侃侃说起了鲁仲连的故事:
即墨城多鲁国移民。到了齐威王时候,即墨鲁氏已经成了一个很大的部族。鲁人不善商旅,不谙官场,更不掺和那些莫名其妙的仇杀私斗,只在耕读两字上做默默工夫。族人个个知书达礼,奉公守法,勤做善耕,几代人下来,鲁氏便成了即墨城最有人望的大族。齐国官署但缺文职吏员,十有八九都到即墨鲁氏去找,随意拉一个出来,竟都极是称职。久而久之,便有了一句民谚:“齐人粗,鲁人补,临淄十吏九姓鲁。”也是文华流风久成俗,这即墨鲁氏便有了一个独特的规矩:族长与族中大事,不是长老议决,而是由族中布衣士子们公议推举。而要在鲁氏部族中成为公认的布衣士子,仅仅识字是不行的,还得通达《诗》、《书》、《礼》、《乐》、射、车。也不知这六项是否得了孔夫子教习弟子的六艺的传承,反正很是实在,前四样为学问才华,后两样为实用技能,无论从军征战还是被选为吏员,都是立身本领。通达六则之后,还得由族长主持举行士冠礼,隆重地将一顶族中制作的四寸皮冠戴到有成后生头上,方可成为参与公议的布衣士子。惟其如此,这鲁氏部族的事务竟是百余年井井有条,没有出过一个昏聩族长,族中也没有发生过一次自相残杀,鲁氏便蓬蓬勃勃的兴旺了起来。
渐渐的,这即墨鲁氏成了齐国望族,鲁氏族长便自然成了赫赫乡绅,非但即墨县令敬若上宾,纵是齐王,也必在启耕大典之后亲来拜望。谁想在齐宣王十三年的时候,即墨鲁氏的布衣士子们经过公议,却推举了一个最为木讷平庸连大字都识不得几个的粗汉做了族长。
消息传出,即墨哗然。
这个粗汉叫鲁大杠。大杠者,本是鲁人对那种凡事都吃亏且竞日乐滋滋脾性却又梗直倔强的粗憨汉子的善意讥讽,说得是此人如大木杠子般又粗又直又实。这鲁大杠也偏是奇特,谁家有忙都去帮,那怕自家活儿没干完;帮便帮,还自带干粮不吃主家饭,如跟随大禹治水的子民一般;谁家精壮男子病了,他便去顶替这家劳役,若要给钱粮回报,他便立即红脸;寻常间但凡有人喊他大杠,他便乐呵呵答应一声,从无半点儿颜色。后来官府料民造册,他竟将“大杠”做了官名登了册!这在文采风华的鲁氏族人看来,直是滑稽莫名有伤大雅,若是别个,也许连族长都不能通过。可毕竟这是鲁大杠,族长笑着说了声:“人贵本色,正是大雅。”便过去了。因了如此,这鲁大杠与其说是名字,毋宁说是一个绰号。可正是如此一个人物,鲁氏族人却是举族拥戴,非但布衣士子公议推举,而且族人还给鲁大杠茅舍门前立了一块白玉大碑,赫然刻着“族望千里”四个大字。
这一切,都因为鲁大杠有个不世出的奇特的儿子。
物化神奇,本是人所难料。这鲁大杠憨得实,娶了个妻子却是憨得更实。此女身板结实丰满,生得银盆大脸,脚大手大力气大,走路如风,爱说更爱笑,竟是不知忧愁为何物,睡觉呼噜声竟是比鲁大杠还要响亮!无论见了谁,是男子便叫一声大哥,是女子便叫一声大姐,无分老幼,更无第二样称呼。鲁大杠给谁家帮工,她便给跟脚给谁家主妇采桑帮厨,饭做好了便撂下布裙一溜烟离去,任谁也找她不见。回到茅舍,更是常常与鲁大杠算账,不是唠叨鲁大杠出力不够,便是埋怨鲁大杠去那家帮工慢了。鲁大杠嘿嘿一笑,她便俨然一个聪明女子般骂一声:“公石头!憨木头!”往往是话未落点便呼噜声大做,乐得鲁大杠嘿嘿笑个不停,也骂一声:“母石头!憨木头!”久而久之,族人便呼她做“杠姐儿”,认这夫妻直是一对大杠。
鲁大杠夫妻和睦笃厚,第三年便生下了一个胖大男孩。这孩子一生下来便大哭不止,响亮得连稳婆也惊讶连连。刚哭了一阵,稳婆尚在手忙脚乱,这孩子却又是咯咯长笑。吓得稳婆竟是一跌在地,爬起来便飞也似的去向族长禀报。老族长当即带着正在议事的布衣士子们赶来了,有个学问之士将这孩子端详得一阵,竟是不断惊叹:“面如朗月,一痣虎颌,此儿异像也!长哭长笑,天赋忧乐也。奇哉奇哉!”老族长与布衣士子们一阵公议,便当即议决此:鲁大杠家境寻常,此儿由族人共养共教。鲁大杠却不知如此这般一番公议,只嘿嘿嘿给每个人拱手道谢,请老族长与士子们给儿子议个名字;老族长与士子们一阵计议,便道:“此儿便叫鲁仲连。居中为仲,兼得为连,居中而兼济四海,此儿不可量也。”
鲁大杠虽然不懂这些斯文讲究,却明白是说儿子有出息,便兀自手舞足蹈的跳了起来,口中只嘶喊一般地唱起了一首古老的鲁歌儿:“駉駉牡马吔,在郊之野吔!有车彭彭吔,思马斯才吔!”这首鲁歌,本来是鲁人赞颂正在放牧的骏马的一首老歌——膘肥体壮的雄马啊,正在原野放牧!我有一辆好车,正缺这样的良马来驾!可让鲁大杠粗着大嗓门吔吔走调的一唱,竟是惹得族人轰然大笑。便有一个学问士子高声笑道:“鲁大杠临盆放歌,诗卜吉兆也!鲁仲连必是骏马良才!”族人们原是感念鲁大杠夫妇本色古风,此时竟是一口声呼应:“鲁仲连!千里驹——!”“千里驹!鲁仲连——!”
倏忽之间,这鲁仲连便长到了五岁。布衣士子们一番公议,便将鲁仲连送到了即墨老名士徐劫门下做弟子。鲁氏族人的拜师礼非同寻常,竟是一辆价值千金的驷马高车,外加整整一辆牛车的五百条干肉!徐劫大是惶恐,坚执不受。白发苍苍的老族长对着徐劫便是深深一躬:“非是鲁氏坏先生高风,实因此儿天赋甚高,指望先生带他周游天下以博学问,堪堪薄资,何敢有他也!”徐劫仍然是大摇其头一言不发。正在此时,门外的鲁仲连却昂昂走进厅中,老族长未及阻挡,稚嫩的嗓门便尖亮的响了:“物成人事!一物累心,老师何堪大学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