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茂低声道:“明月如天灯,你我到帐外叙谈如何?”
魏冄略一思忖便道:“丞相明日拔营,只好奉陪了。”
甘茂与魏冄出帐,王龁便遥遥跟随在五六丈外,向渭水岸边去了。时当中旬,月明星稀,渭水如练,一片山水竟是分外的幽静。一路漫步行来,甘茂竟是一句话也没说。他原本想让魏冄主动开口询问,可魏冄竟也是一言不发,始终只是默默跟随。走到渭水岸边一座土丘上,甘茂停住了脚步突然道:“秦王伤势,足下作何想法?”
魏冄竟是没有片刻犹豫,立即接道:“臣不窥君密。不知王事,亦无想法。”
甘茂肃然正色道:“栎阳令,甘茂奉诏告知:本王伤重难愈,栎阳令须得与丞相同心,匡扶王室,底定朝野!”
魏冄一阵愣怔便恍然醒悟,深深一躬:“臣,栎阳令魏冄遵命!”
“若天不假年,我王遭遇不测,足下以为何人可以当国?”甘茂声音虽轻,脸上却没有一丝笑意。魏冄目光突然锐利地逼视着甘茂,冷冷道:“魏冄可以当国!”甘茂大是惊讶愣怔,沉声道:“栎阳令慎言慎行了。”魏冄却冷笑道:“但为臣子,自当以王命是从。丞相不宣王命,却来无端试探魏冄,究竟何意?”
甘茂不禁大是宽慰。他其所以突兀发问,为的正是出其不意地试探魏冄的真心。寻常朝臣,都会在这种非常时候不自觉地脱口说出自己想要拥立的人选,更是期盼着顾命权臣与自己一心,极少能想到国君遗命所属。毕竟,春秋战国几百年,权力交接时刻出人意料的骤然变化是太多太多了,谁不想趁机浮出水面?然则,这个魏冄能在这种时刻有如此定力,足见其胆识超凡。但是,甘茂毕竟老于宫廷之道,他不相信一个与王室有牵连的外戚会没有心中所属的未来君主,而且越有胆识者越有主见,如果能让魏冄自己说出来,一切便会顺当得多。心念及此,甘茂便略带歉意地苦笑道:“非是试探,实在是秦王尚无定见,甘茂心急如焚,便想兼听而已。”
“秦王勇武果敢,如何能在垂危之时没有定见?” 魏冄立即顶上一句。
甘茂叹息一声:“足下是关心则乱?抑或是临事糊涂?秦王没有王子,储君必是诸弟,仓促之间,却是选定何人?设若足下为当事者,莫非能一语断之?”
魏冄默然片刻,慷慨拱手道:“丞相此言倒是实情,属下方才唐突,尚请鉴谅。”
甘茂一挥大袖:“当此之时,辅助我王选定储君为上。些许言语,谁能计较?”
魏冄思忖道:“诸王子贤愚,难道先王没有断语判词?”轻轻一句,又将问题推了回来。
“先王断语,秦王不说,我等臣下却如何得知?”甘茂又巧妙地推了过去。
魏冄一阵默然,焦躁地走来走去,终于站在甘茂面前冷冷道:“属下却闻先王属意嬴稷,曾与秦王有约:三十无子,便立嬴稷为储君!”
甘茂淡淡漠漠道:“纵然如此,嬴稷何以为凭?”
“丞相此话,魏冄却不明白。”
“诸王子各有实力:镇国左庶长有之,依靠王后成势者有之,与贵胄大臣结党者有之。”甘茂先三言两语撂出争立大势,又是一声粗重的叹息,“唯嬴稷远在燕国,又为人质,国中根基全无,纵然立储,谁能说不是砧板鱼肉?”
魏冄却是冷冷一笑:“丞相差矣!若得正名,便是最大根基,何愁有名无实?”
甘茂望着月亮良久沉默,却突然道:“公能使其名归实至?”
“却要丞相正名为先!” 魏冄硬邦邦紧跟,竟是打定一个先奉王命的主意。
甘茂深深一躬:“公有忠正胆识,大秦之福也!”
魏冄连忙扶住甘茂,口中却急问一句:“丞相之言,莫非秦王已有成命?”
甘茂心下一松,便是一声哽咽:“不瞒公子,秦王已经暴亡了。”
魏冄却没有丝毫的惊慌悲伤,默然片刻,竟是对甘茂深深一躬:“丞相毋得悲伤,秦王恃力过甚,暴亡也在天道情理之中。魏冄粗莽,今日明誓: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甘茂立即慨然一躬:“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这句誓词,原本是在秦军骑士中流传的一首歌谣,歌曰:“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岂曰无衣?与子同裳。修我甲兵,与子偕行!”歌词简单,格调激越,竟将军中将士的浴血情谊唱得淋漓尽致。当一个骑士磨剑擦矛,要与你慷慨同心,将你的仇敌也当做他的仇敌时,这种誓言便是生命与热血的诗章。魏冄将这句同仇敌忾的军中歌谣用来明心,如何不令甘茂感奋异常?
月光之下,甘茂对魏冄备细叙述了秦武王暴亡的经过与目下所进行的一切,两人又商议了诸多应对方略,直说到月上中天,方才回到王帐营地。魏冄没有在王帐逗留,却连夜赶回栎阳去了。
次日清晨,秦王车驾缓缓启动,魏冄率栎阳全体官吏与族老在城外郊亭隆重送行。一应公务完毕,已经是过午时分。魏冄将两名得力干员唤到书房,秘密叮嘱了栎阳官署的诸多要害关节与应对之法,两名干员原是老吏,不消说已经心领神会。一时安顿完毕,已是暮色降临,魏冄便带着两个精通剑术的族侄上马出了栎阳,月色下直向咸阳飞驰而去。
中夜时分,魏冄三骑到达咸阳城外的渭水南岸,只要越过那道横卧渭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