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我进门时看见你的神色不对,你可能误会了,”李强说,“你一直想念范妮娅,我知道。可是范妮娅自从你走后,一年以后就患病去世了。这位是她的妹妹范小娅。怎么啦,林小军?”
我不想回答。那颗火星燃烧起来,照亮了我的世界。我睁了睁眼睛,看了一眼范小娅。我想起七天前我头脑里的雨水和墓地。范妮娅死了。十年来,我一直跟她的亡灵抒发爱情。范妮娅曾在我的梦境中说:“晚上我想到你的梦境中去。”后来她又说:“也许只有我死了,那才成为可能。”范妮娅死了,所以她才有可能两次进入我的梦境,一次在九年前,一次在七天前。她第一次来是向我、向尘世告别,第二次是想叫我作伴,她眼角的鱼尾纹是死亡的标记。我第一次知道人在阴间也会老去。我们相逢在人间和阴间的交界面上。
我相信范妮娅是因为我而死去的。我却没有追随她而去,像虫子一样活了下来。要是我知道她九年前就已离去,我也不会继续活在那座小城。
现在我累了,没有力气想那么多了。医生进来了,李强在呼唤我的名字。但愿现在谁也不能阻挡我走向范妮娅的脚步。我知道,我和范妮娅开始相爱的时候,生活与爱情合谋,从背后朝我射了使我慢性死亡的七枪。
1994年3月
【一个星期天】
一个星期天的早晨,里冬被一阵急促的鸣叫声惊醒了。起初,他还以为那是窗外马路上救护车的声音,后来,他往外翻了个身,才发觉摆在床头柜上的那只传呼机,它轻轻蠕动着,像一只黑色的甲壳动物。声音就是从它身上发出来的,听起来有点古怪,仿佛预示了一个不同寻常的白天的开始。
传呼机上显示的是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里冬只看了一眼便又闭上眼睛。他需要再好好地睡上一觉。可是,才隔了一会儿,他还刚刚走回到昨晚那个广阔的梦境的边缘,那古怪的声音便又响起来,而且接连响了两遍。
再赖在床上是毫无意义了。里冬穿衣起床。他趿着拖鞋,把窗户打开,然后到卫生间里洗了个脸。自来水是黄的,混着铁锈。幸好从窗外吹进来的空气还算新鲜。里冬的心情稍稍有些好转。
早餐倒还丰盛:一碗稀粥、一只咸鸭蛋、一袋面包片——这是一顿令人愉快的早餐,里冬仔细地享用着它们。稀粥是昨晚就煮好了的,凉爽,润滑可口,它的表面覆盖着一层微微起皱的粥皮。鸭蛋腌得恰到好处,香喷喷的,一敲开便往外淌油,有几滴淌到了手指上。里冬把指头伸进嘴里,挨个吮吸干净。面包太多,里冬便留了一些,准备晚上当点心吃。
大概是在早上七点钟左右,里冬走出了这座灰暗的宿舍楼。他从宿舍楼的阴影里走到阴影之外。这是一个美丽的星期天,阳光从楼群之间的那片天空斜斜地照射下来,照在宿舍楼前那斑驳的围墙上。从马路那边飞过来的灰尘在里冬眼前整齐地飞行着,它们像一群愉快的小昆虫,在阳光中发射着五颜六色的光。里冬盯着这些尘埃,脚步变得轻快起来。他小跑着,穿过那条僻静、潮湿的小巷,来到大街上。他往北拐了个弯,贴着墙根继续跑。
大街是新修的,两旁还留着一些未被清除的小土堆。一辆洒水车唱着小调在里冬面前开过,地面上的灰尘被水驱赶到了空中,空气因此变得非常噎人。里冬用袖口捂住了鼻子。他险些把一位从一个墙门里踅出来的胖女人撞翻在地。他打了个趔趄,继续往前跑,也不敢停下来,跑了老远才回过头张望。那个胖女人拎着只菜篮,立在原地,嘴巴飞快地开合着,远远地戳着他的鼻子咒骂。里冬扭头就跑,急急忙忙跳上了一辆开往市中心的电车。
车内立着很多人,一个贴着一个,他们的额头都淌着汗。里冬背贴着车门站着,他的前边,一位矮个子的中年妇女像团糨糊一样黏着他。为了透气,她在人堆中像鸬鹚一样伸着脖子,并把脑袋搁在里冬的肩胛骨上,她的衣服被汗水湿透了。电车在梧桐树下飞驰,里冬使着劲,想往旁边挪一点,但是没有办法,况且他的上衣被车门夹住了。现在不能开门,否则他准被弹出去。
电车在市中心的广场边上停下,里冬从人们头顶的缝隙望出去,看见了许多花花绿绿的气球,就侧身跃下电车。气球飘在空中,铺天盖地,里冬仰望着它们,一面踱着细步。他真想蹦上去,然后朝地面上某张讨厌的脸吐口响亮的唾沫。他遛达着,瞥见了广场东侧的一间公用电话亭,这才想起了早晨那个还没回过的电话。他踱过去。电话机搁在一张摇摇晃晃的小桌子上,它的旁边扔着几枚硬币、几颗瓜子儿。管电话的人不知到哪里去了,里冬拎起电话机,四处张望了一会儿,拨通了那个电话号码。铃声短促,带点拖音,仿佛一只黑暗中生活的动物的呜咽。它从电话那头一声一声地传过来,有点像早晨的传呼机的叫声。叫声响了半天,但是无人理睬。里冬听着电话机的回声,猜测那一定是间巨大而寂静的办公室。
里冬走上一条热闹的大街,沿着左侧的林荫道往南走。阳光从树叶间漏下无数的碎片,里冬小心翼翼地踩着它们走。街道两侧,商店病恹恹的,它们的表皮被无数块耀眼的玻璃包扎着。里冬走着,眼睛直愣愣地往前,尽量不去看它们,然而,他仍然经常不小心瞥见橱窗内陈列的一排排高跟鞋和浓妆艳沫的柜台小姐。那些玻璃门,大都安装着发亮的铜扶手,一面向大街喷涌着一阵阵热浪,一面吞吐着表情各异的人群。因为逆着人流行走,里冬常常不得不侧起身子,或者干脆停下来,让别人先过去。一位年轻小姐,穿着一条漂亮的短裙,胸脯挺得老高,立在街边一棵梧桐树的暗影里,朝着里冬走来的方向眺望。里冬直直地走过去,当离她仅一步之遥的时候,他发觉自己与她四目相对已经多时,他甚至从她清澈的瞳仁里看见了自己的身影。他有些心惊肉跳,赶紧侧转身子,急走几步,拐进一条小巷,奔跑起来。有颗凉丝丝的东西掉进他的脖子,他一阵哆嗦,那是从一户人家的窗口滴下来的水珠。他跑了一段路,然后慢下来摇摇晃晃地走,喘着气。他在一间理发店门口停下来,那里竖着一面巨大的镜子,镜子里立着一位三十岁左右的瘦男人,弯腰曲背,尖下巴,头发蓬松,从发际淌下来的汗水积在一道道皱纹里,两只黑而薄的耳朵像瓦片一样可怜地支楞在脑袋边上。
他正观赏着这副尊容,理发店里走出一位女郎,吓了他一跳:
“老板,理发吗?”
女郎张着一副大嘴,鲜艳的舌头在里面飞快地搅动着,她的嘴唇、鼻子、眼睛、耳朵也都红艳艳的,她的整个脑袋因此被拼揍成一捆巨大的花束。里冬有点眼花,连忙逃窜。
小巷尽头又是一条大街,不过空旷多了。大街对面是一块狭长的公园,依傍着湖泊。湖面迷蒙开阔,有小船在湖心荡漾。湖水尽头有一脉时隐时现的青山。里冬在售货亭里买了一罐汽水,找了条临湖的长凳坐下来。他看见岸边的水面上漂着一堆纸屑,一部分是牛皮纸的,一部分是普通的信纸。汽水里有一股臭味,里冬喝了一口又吐了回去,顺手把饮料罐放在脚下的石板地上。有点累了,里冬闭上双眼,可是垂下的眼皮立即显示出了一片骇人的血红色。里冬赶紧睁开眼睛,还好,什么事都没发生,他还好好地活着。一位驼背老人抖抖索索朝他小步挪过来,在他脚边停下。老人那深深凹陷的两粒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里冬,一边吃力地弯下腰,小心地拾起那只饮料罐,然后敏捷地跳开。里冬被吸引住了,他斜眼看着老人在不远的一条石凳上坐下,把饮料罐轻轻摇了摇,放在一边,脸上浮现出了细微的笑容。老人脱下身上那件破烂的外套,把它搁在两膝上,小心抚平,那神态仿佛正在出席一次上等人的晚宴,他的嘴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叼了一根塑料吸管,里冬收回目光。还是让老人自个儿享用去吧。他望着湖面,脑子里一片芜杂——他常常想抓住某样确切的东西,却总是什么都抓不住。他依稀记得今天早晨被传呼机吵醒后的一些事情,但是它们也处在快速遗忘之中,也许到明天早晨,脑子里便又什么也没有了。他像摇一只酒瓶一样用力摇着脑袋,仿佛已经摇出了很多泡沫。后来他不再用力了,脑袋仍然在不停地晃动,过了很久才慢慢耷拉下来。有个戴红袖套的治安纠察在四周转来转去,不时地打量着他。他从石凳上站起,转身走出公园,再次横穿大街,贴着人行道的墙根走。沿街店铺很少,大都是爬满藤萝的旧墙。
有一道墙很长,里冬贴着它走了很久,走累了。他想停下来时,发现墙断了,出现了一道虚掩着的铁栅栏门,上面没挂门牌,也没挂招牌。
这是家装潢公司吧。里冬自言自语道。
他推开铁门,低头走进去,路面非常清洁,路的两旁,几簇月季在轻风中摇曳。他抬起头,看到了那座木结构的建筑。
有人在后面喊他。他回过头,看见了大门右侧的那间小房子,从它的一扇小窗里探出个脑袋。是一位老人,牙齿掉光了,嘴巴往里瘪成一只黑乎乎的空洞,声音就是从这个空洞里发出来的。
“你找谁啊?”老人说。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