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天早晨开始到现在,我没有离开家门一步,没有和任何人说过一句话。不透光的窗帘紧紧地拉上了。电灯一直开着。房间里弥漫着逼真的夜晚气息。
我坐在被窝里,脑袋低垂,双手虔诚地翻开《追忆似水年华》第一卷第一页,我这个初春的朝圣之旅从这里开始:
“在很长一段时期里,我都是早早就躺下了……”
激情的暗流在涌动!那是普鲁斯特的语句,不,是普鲁斯特的灵魂,在这个瞬间,突然复活了过来。我看见了他那和善、病态的面孔,看见了他那忧郁的眼睛——“女人般美妙的眼睛,像是东方人的眼睛,其表情温柔、灼热而又无动于衷,使人想起母鹿和羚羊的目光”——普鲁斯特的目光淹上了我的躯体,顷刻间淹没了我的灵魂。我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感动和敬畏包围。我想象自己正俯伏在他的跟前,一边接受他的灵光的抚慰,一边亲吻他脚下的土地。
然而就在这时,我意识到普鲁斯特已经死了,顿时,一股剧烈的震颤从我的胸部启动,并且迅速上升到喉咙,一浪接着一浪,终于,我禁不住哭出声来。
哭了一会儿以后,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在这个半现实半虚假的房间里,空气阻滞,灯光柔和,我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我忽然对自己的表现感到万分诧异:多么奇怪啊,我这个老大不小的麻木不仁的人居然还有眼泪。我居然还会哭泣。为死去的普鲁斯特哭泣。
然而这仅仅是个开始。接下来,我开始阅读安德烈·莫洛亚著的《普鲁斯特传》,我像一个未成年的孩子,极度脆弱。我撕去了多年来蒙在脸上的羞耻感,让自己的内心自由地真实地裸露在普鲁斯特伟大的灵魂面前。
在普鲁斯特的人生历程中,最震撼我的是他1905年以后的行动。这一年,深爱着他的、对他抱着殷切期望的母亲去世了,而他已经三十四岁,漫长的童年时代才刚刚结束。
三十四岁之前,普鲁斯特一直过着纨绔子弟的生活。三十四岁之后,他突然积聚起了无限的勇气和耐心,为写作而过起了苦行主义的生活。
三十四岁之前,普鲁斯特生活在优雅、懒惰和怪癖里,生活在社交界和女人堆里,生活在母亲的溺爱里。三十岁之后,他抛弃一切,离群索居,在疾病、饥饿和孤独的三重缠绕下开始了与死神赛跑的工作。
三十四岁,他铁下了心,只干一件事,这件事就是写作,并且只写一部作品,这就是《追忆似水年华》(《追寻逝去的时光》)——这是一头庞然大物,在接下来将近二十年的余生中,普鲁斯特用自己的血液和生命喂养它,最终使它成为人类最伟大的精神财富之一。
为了完成这部作品,普鲁斯特决意过起了孤独而贫穷的生活。他不断变卖父母留给他的遗产,并在1906年离开了他们曾长期生活的华贵宅第,迁到简陋的巴黎奥斯曼大街102号。为了把所有的噪音都隔绝在外面,他在整个房间的四壁铺上了厚厚的软木。他白天睡觉,晚上全神贯注地写作。他脸色苍白,有点浮肿,两眼在烟雾和呛人的气味中闪闪发光,仿佛“通灵者接见事物不可见的使者”。1913年,他出版《追忆似水年华》的第一卷《在斯万家那边》。
他过着越来越与世隔绝的生活。偶尔的出门也是出于写作的需要:寻找过去的图像。而这时,人们发现他已经变成了一个不合时宜的幽灵:
“当我和他握手时,我的注意力被那衬衫上的活硬领所吸引,那条喇叭形的硬领已经穿破,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已有一个星期没有替换。穿的衣服像穷人一般,一双精美的小鞋穿在女人般的脚上。领带已经磨出了丝,裤子宽大,是十年前的式样。”
他疾病缠身,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为此,他更加没命地工作,以便在死亡的脚步追上他之前建造好一个美丽的坟墓,这坟墓,对他来说就是那部作品,凝集着他思想的精华,最终将成为他死后的永恒的家园。他和形象、词语进行斗争,以便表达出某些思想,这些思想能使他解脱,同时也能解放一些兄弟般的灵魂。
“我不能停下来,我在做一件伟大的工作……”他感到焦虑,因为他必须在临死前把一切都说出来。“我决心为此献出自己的力量,我的力量在消失,仿佛并非自愿,犹如为了给我留下足够的时间,以便在走完祭坛周围的过道之后,能关上坟墓的门……”
1919年,普鲁斯特发表《追忆似水年华》的第二卷《在少女花影下》。在接下来的三年里,他开始了与死亡赛跑的最后冲刺。
有人异想天开地对普鲁斯特说,饥饿时思想特别活跃,于是他就不吃不喝。为不朽的作品而牺牲必朽的肉体,输血者断然决定缩短自己的生命,以便使从他身上吸取全部血液的那些人物存活下来。“这是何等崇高的行为!”传记作家莫洛亚这样感叹。
1922年10月,普鲁斯特在一个有雾的夜晚着了凉,得了支气管炎。开始时病情似乎并不严重,但他拒绝让人治疗,禁止女仆塞勒斯特去请医生。实际上病情比平时严重得多,但他仍然泰然自若,坚持每夜修改《女囚》。10月15日左右,他因为发烧而不能工作,但他仍拒绝进食,他说:“塞勒斯特,死神追逐我,这样我就来不及寄还我的校样……”
后来,塞勒斯特这样叙述道:
“他十分虚弱,并继续拒绝进食……他喘不过气来,就一直叫唤我。他对我说:‘塞勒斯特,这次我要死了。但愿我能完成自己的工作!塞勒斯特,请答应我,如果医生们给我打针,延长我的痛苦,而我又没有力气表示反对,您就阻止这样做……’他让我起誓。他用一种可怕的眼神瞧着我。他甚至补充道,要是我不听他的话,他就要回来折磨我。他瘦骨嶙峋,目光极为强烈,仿佛穿过了看不见的事物。”
这次,普鲁斯特确切地知道自己要死了,就在自己的“灵床”上放满书籍、纸张和校样,对他死后将存留于世的作品进行最后的修改。为了描写贝戈特之死,他使用了自己临死前的感觉。终于,他不可避免地进入弥留状态。人们在他身旁忙碌着。所有的方法都尝试过,可是为时已晚。
普鲁斯特的弟弟罗贝尔小心地把普鲁斯特的头放到枕头上,说:“亲爱的哥哥,我把你翻来翻去,让你难受了吗?”普鲁斯特说出最后一句话:“噢!是的,亲爱的罗贝尔!”1922年11月18日,普鲁斯特结束了在尘世的痛苦生活。
读到这里,我终于泪如泉涌,并且不停地抽噎,胸中仿佛堵着一块坚硬的东西,它使我极度难受。我抬头张望了一下房间,确认只有我一个人,便不顾一切地放声大哭起来。多么伟大的一个人啊!可是他死了……在死后,他的光芒仍把我照彻,让我成为一个光洁而透明的婴儿。
2001年2月21日
阅读书目
《普鲁斯特传》(法)安德烈·莫洛亚 著 浙江文艺出版社
《追忆似水年华》(法)马塞尔·普鲁斯特 著 译林出版社
《普鲁斯特与小说》(法)让…伊夫·塔迪埃 著 上海译文出版社
【水中的女祭司】
1941年3月28日,现代小说高贵的女祭司,弗吉尼亚·伍尔夫自溺于英国罗德梅尔附近的乌斯河,终年五十九岁。沉没在水中,女作家反复描摩过的意象,现在,她用耀眼的生命为它涂上了最后一笔。
投水自杀,这出曾经在作品中预演过的悲剧,作家以女主角的身份参加了它的正式演出。对弗吉尼亚小说中的主人公来说,溺水自杀并非一件恐怖的事情,而是一次新发现的航程,一次向不死之海的自然回归。
在长篇小说《海浪》中,女主人公罗达心中一直存在着一种诱惑,她想以完全顺从的姿态将自身渗透到自然中,“我将撒手归去……我要解放那受抑制的、被阻遏的欲望,任生命被耗竭,被吞没。”她期望自己“骑在狂暴的海浪上,然后沉没而没有任何人来救我”。终于,她跳海自杀了。
《海浪》中另一个主人公伯纳德也向死亡发出了挑战宣言:
“……这敌人就是死亡。我向着死亡冲去,平端着我的长矛,头发迎风向后飘拂……我用马刺猛踢着马。我要纵身扑向你,我不曾失败,也永不屈服,啊,死亡!”伯纳德一动不动地站在河边,背映着越来越深的夜色,此时,他听见了“河的下游”传来他那一代人的合唱声,他看见自己像其他人一样“滑落”进旋转的河水中……分明是弗吉尼亚·伍尔夫自溺于乌斯河的精确预演!
罗达和伯纳德是弗吉尼亚的自我的两种投射,是她的自我的虚构性再现,是她从自己的创伤记忆中捕捞上来的幽灵。通过他们,伍尔夫探测到了自己精神的隐秘方面,从这里出发,她对廉价的自我主义和真正的自我审视进行了成功的区分,把自我的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