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一般情况下,那些处于胜利中的人是不会意识到的。小塚先生一边闭眼回想着当年的情景,一边用一种黯然的语气对我说道:
“有一天,H君又拿了170万元来找我,这在当时可是一大笔钱啊。你要知道,当时大学毕业生的底薪才不过几千元呢。他拿来的这170万元,已足够在东京市内买上一层楼的房子了。他跟我说那笔钱是他认识的一个有钱人的,那个有钱人是听了他谈我的事迹,觉得很有趣才爽快地把这些钱拿出来的。我当时大量地接受别人的委托,故而也不怀疑,一如往常地把钱存到经常往来的证券公司,然后顺手买了几支股票。”
我只是默默听着,没有讲话,在这种状況下,是没必要特别回应对方.
“可是,之后的某一天早上,我去上班时,发现社长和他正在我的办公桌那儿等着。H君正坐在一个角落的钢椅上发着抖。虽然气氛很诡异,但当时我并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最多可能因为我的投资绩效不好,社长要训我几句而已。H君和我,都是从抄写股价的小员工变成当红马甲的。而真正教会我们人情世故以及成人玩乐的,就是这位跟父母一样慈祥的社长。然而社长这次却并没有训我,只是以一种惋惜的口吻对我和H君说:‘这次我帮不了你们了,抱歉。”’
一切似乎发生在眼前,我不觉有些诧异地问道:
“问题就出在那笔巨款上吧,那笔钱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当然不是什么有钱人委托过来的,是H君帮一个退休老人管理的资金。其实擅自挪用客人的钱来买股票,在当时并不稀奇,多半只要道个歉、帮人家赚到钱,就能够蒙混过去。可是,不巧的是,那位老人家有一个当律师的独生儿子,他死活咬住这个事情不放,把H君告上了法庭,并且不愿庭外和解,也不肯撤回起诉.我如实地把实情跟社长讲了,但社长的眼神却满是犹疑和不信任。我们走出社长室后,为了商讨对策,跑到常一起去的鳗鱼店。虽然离下班还早,但我们剩下的工作就只有整理私人物品而已。在等鳗鱼的时候,H君哭着向我道歉。他说,他自己投资股票亏了钱,所以想靠我帮他投资的利润来补洞,可是自己又没有多少本金丁,这才脑子一热想到别人的钱上了。到这里为止都还是我能理解的情节。可是,接下来他却讲出了让我难以置信的事来。他说他告诉社长,他是受了我的唆使,才会挪用客人的资金的。我当时听了就一肚子火,立即就拿起眼前的汤碗。正打算一股脑儿甩到他脑门上。然而正当我抬手的时候,脑海中却突然浮现出一张女性的脸庞。那张脸庞是刚和H君订婚的千金小姐的,那是一位既美丽脾气又好的女性,同事中没有人不羡慕的.我们三个人常一起出去玩。”
小塚老人讲到那个女人的时候,竟不自主地看向屏幕上方的天花板,脸上明显地荡漾出一种温情的笑容来。但不知为什么,他的表情却让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于是我赶紧问道:
“停停停,你该不会笨到要去帮他顶罪吧?”
老人稍稍对我笑了笑,说道:
“那又有什么不可以呢?年轻的时候,我也是勇气十足的。再者,就算出了什么事,只要还有投资技术在,我就有自信能活下去。在警察局的口供室里,我配合H君的供词录了口供。虽然现在想起来心里还是有些憋屈,但说实话,我的确是打算借此祝他们新婚愉快的。”
“那法院怎么判决的呢?”
“判的是有期徒刑10个月,没有缓刑,立即执行。在狱中,我照着那个我极为讨厌的亲戚所说的,低声下气,等待暴风雨过去。我一个劲儿地继续用功。一旦有了前科,应该就没办法再回到台面上从事证券工作了,最后只能靠自己的技术而已。我拼了命用功,那10个月改变了我。之所以有今日的我,回想起来,也许全得拜坐牢所赐吧。经过那场牢狱之灾,无论我个性中天真的部分,或是身上多余的脂肪,全都清得一干二净了。但也正是因为那场牢狱之灾,使我变得愈来愈不相信别人,所以一直到这把年纪,我还依然孑然一身,没生孩子。”
我从内心里感伤地叹了口气道:
“原来是这样啊……监狱里是什么样子呢?如果你不想讲的话就算了。”
“其实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如果你想要听全的话,我完全可以讲给你听。那是一个通过严格的纪律和要求改造人的地方,那种有些变态的纪律与权威,目的是要让那些未达平均思想、行为水准的人恢复正常。监牢惟一的目的,就是以矫正的方式,让你变得无害。即便你只长歪一点点,在监狱你都会觉得痛苦。不过,10个月也不过就是10个月而已。出狱后,我再度回到市场。一方面我手边已经有了一笔本金,只要不乱花,生活起来已绰绰有余;另一方面,日本也开始进入战后第一拨的经济增长。从那时起几十年间,我不断扩大投资成果。而通过10个月的牢狱生活,我得以和黑道有所接触,也私下做一些融资放款的事。我的人生虽然丰足,但却很孤独,不过比那些又孤独又贫穷的人来说,我觉得自己还是应该感到满足才对。”
虽然过程相当曲折,但总的听起来,却还不失为一个悠然自得的个人投资家的成功故事.然而,等我听完他的故事的时候,心里却觉得怪怪的。我在心里默想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忍不住。把我挂心的一个大疑问提了出来:
“小塚老人,我想问一个问题,你明明已经有一笔可以安稳退休的资金了,为什么到头来却还要进行一场输赢这么大的赌局呢?你刚才好像提到,你还从地下渠道集了资,是吧?小塚先生本身又不是变额保险的受害者,如果说你是出于对这个城市的同情,好像又牵强了点?”
“你小子,还真是敏感啊!在这一点上,和我年轻时一模一样.我那时也是一样,对于任何事情,只要有疑问,就会打破砂锅问到底。不过白户,你要记住,这种性格,可是一把双刃剑。”
小塚老人说完,便离开屏幕,去泡咖啡。时间已经将近午夜,他端着咖啡壶回到沙发,给我倒了一杯之后,便又跟我悠闲地继续起刚才的话题:
“自从我出狱之后,我和H君就只保持每年互寄贺年卡的交情了。虽然我并不特别恨他,但对方似乎也没那个脸来找我了。即使是住在同一个城市,但我也只有偶然从远处看过他而已。就这样风平浪静地过了10年,H君竟突然来拜访我。我心想该不会是来找我借钱的吧?但无论如何,别人既然来了,那就先让他进来吧。他当时就坐在你现在的位子上,笑容很开朗,但却有一种天生的忧郁。”
不祥的预感又来了。我在猫足沙发上调整了一下坐姿,但我背上那股讨厌的感觉却挥之不去。
“后来,他泪流满面,低声下气说想为十多年前的事情向我道歉。然后他说有事想求我帮忙,和他太太有关。”
我开始觉得,拼图已经渐渐要放上最后一片了。H。我在脑海里拼命搜寻小塚老人周遭有谁的姓是H开头。有了,有一个人!波多野光子 (Hatano Teruko),那位得了阿兹罕默症、只能靠过去的回忆活着的美丽老太太。
“在那次会面时,H君一面自嘲,一面跟我讲这10年来他的几次创业经历。他这个人投资不断失败,从来就没有一次成功过。说到最后,他竟有些神经质般地笑了,说这次似乎真的没办法了。他不断从不好惹的人那里借了钱,到现在足足借了一亿多元。他说他已经身心疲惫,再没有东山再起的雄心了。而且当时已经到了债主逼债的时限了。最后他对我说,希望我帮他照顾老婆。他也许是记得年轻时我很喜欢他太太吧,而他也知道我一直没有自己的家庭。”
说到这里,小塚老人的眼睛好像湿了,一闪一闪地泛着光芒。我实在无法直视那道温柔的光芒,因此把眼睛转开。轻轻地问道:
“那个女的,应该就是波多野光子女士吧?”
小塚老人愕然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微笑着点了点头,伸手去拿咖啡杯。他喝了一口,感受了一下咖啡香之后,又不好意思地继续说下去。原来波浪上的魔术师也和我是同一类型的人啊!这让我多少有点吃惊。
“虽然我到处玩乐,但能让我心头震动的,能让我心生温柔的,却只有在和她相处的时候而已。爱情这种东西,真是比市场还让人难懂。我们甚至没有结合。波多野告诉我,H君投保了巨额寿险。死亡理赔金用来还清债务后,还可以剩下一些财产留给他太太。为了赎他年轻时曾对我犯下的过错,他说他也在遗嘱里给我留了一份钱。他说他们没有小孩,夫妻俩没有什么可以拜托的对象。所以他说在他死后,他太太若有什么事情的话,希望可以让她来找我商量。”
听到这里,我大惊,用一种比较大的声音问道:
“啊?!难道你没有叫他坚持下去,好好活下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