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发生的事九住在屋里听得一清二楚,可帮套的身份使他没法出去应阵。赵一普并没指名道姓,他是鸡吗?不是。是两条腿的乌兽吗?也不是。既然这些都是隐性指代,他就没法儿回嘴。九住蹲在地上拼命地抽着老旱烟,忍得汗流浃背,突然,他再也忍不下去,一双大手狂风一样从牲口房扯出行李,卷成一捆,夹在腋下,不顾赵文举的呼叫,夺门而出。
赵关氏一见九住要走,忙不迭地从对屋跑出来,一把捉住了九住衣后襟,冲着后窗大叫:“灵芝,不好啦!快来呀……”景龙跟在奶奶的身后扑到九住身上,紧紧地抱住了他的大腿。玉多领着景玉急忙跑到院门边堵住了大门,景玉眨着黑黑的眼睛看着家里的骚动,带着哭音劝九住:“叔,你别走!别走!”赵关氏死死扯着九住衣襟不放,一个劲儿地苦劝说:“大侄子,大侄子,他就是那样一个驴脾气,他的话你别往心里去,过日子哪有个舌头不碰牙呀……”
灵芝听到婆婆的喊声,鸟儿一样从房后飞奔过来,一见九住要走,跺着脚,带着哭腔叫起来:“你到哪旮呀!”跟着赵关氏从九住手里往下抢行李,玉多也跑过来帮着灵芝。九住被三个女人团团围住,两个孩子一边一个抱着大腿,他的一颗心矛盾重重,看到灵芝攥着捆行李的麻绳急得呜呜直哭,他的劲头就不由自主地软下来,当看到扬着小脸眼泪汪汪的景玉,他就彻底地泄了气。
赵文举微弱的声音在这间歇里传出来,他捶胸打墙地叫:“阿玛……我的亲阿玛呀!你把我勒死就完事儿了!”
赵一普骑在屋脊上,看着乱成一片的家,尴尬之至,六神无主,他最担心被邻居听到。这半生他一直努力着从粗糙的生活里超拔出来,可他眼睛往远处一看,院墙外正伏着一排黑脑袋,乡亲们听到赵家的吵嚷声,正怀着浓厚的兴趣围拢过来,表情是看戏一样饶有兴致。赵一普懊悔地一拍老头,心里痛叫起来:“啊哟!半世的老脸这下子丢光喽!让人家看了赵家的笑话喽!”顾不得寻找台阶,急忙猴子一样灵活地从房顶上悄悄溜下来,他担心把房顶的草压塌了,临下来之前又下意识地用老茧纵横的大手苫了苫房草……
一场内乱消失得无声无息,第二天赵一普再看灵芝时,神情分明软了三分。
夜里,赵一普趴在枕头上,体己地对赵关氏说:“灵芝这闺女不像玉多,我看,咱拿把不住她……”
赵关氏软弱地说:“唉,文举是个啥样子你忘了?她咋样咱都得认!”
赵一普想了半天,突然又高兴起来:“嗬!你看这闺女的架式,依我说,就是皇上来了,我赵家的媳妇也不惧哩!啧啧……”他遗憾这样壮实的女人没有配给赵文晖,如果赵文晖有了这样的女人,赵家的后人肯定又健壮又英俊,个个都像先人一样勇猛,响水村算啥?就是整个花红峪镇也没得比!
解决了所有的问题,九住可以光明正大地在乡俗的保护下无忧无虑地过他的帮套生活了,可他却无时无刻不感到别扭。村里人的眼睛诡秘闪烁,这些眼睛无处不在,注视起他来肆无忌惮,仿佛每个汗毛孔都不放过……自从他拉了帮套后,作为一个正常健壮的男人不能独自拥有一个女人的羞愤和自卑开始压得他无法抬头,在响水村,他总是作为半个男人存在,人们的一颦一笑,孩子的一打一闹,无意中总会带给他深深的伤害。
《寂静的鸭绿江》13(4)
有一天,景玉哭着跑到他面前,手指墙外的孩子说:“叔,你快替我给他一个大耳刮子吧!”九住每听到景玉喊他“叔”,心里都涌起无名的恼怒和伤心。他耐心地问景玉:“咱为什么要打人哪?”
景玉说:“他天天见了我就问,夜个你讷跟你阿玛和你叔睡在一铺炕上吗?你讷是跟你阿玛睡一个被窝还是跟你叔睡一个被窝……”
九住往墙外一看,那个晒得像黑炭似的孩子飞快地眨巴着绿豆眼儿,缩头蹲到墙根下哧哧笑起来。九住一气之下作恶地拿铁锨撮一锨牛屎冲墙外孩子蹲身的地方扔出去。不一会儿,一个娘儿们扯着满头牛屎、哭哭啼啼的黑炭跑到赵家门前骂起来,骂得很难听……可想这样的话,在村里人嘴里不知滥嚼过多少遍了,九住强壮的内心只要一想起那些话,就无法忍受,他的思想一直要求他冲破这种委屈的生活和灵芝带着景玉远走他乡,可灵芝不同意。她尽心尽意地服侍着赵文举,无论如何都不肯舍下他,她不断地说服九住,要三个人一起过下去,“这不是挺好吗?互相成全……”九住每每说服灵芝离开赵家,灵芝都这么说,她对这种现状很满意,九住心里的气就鼓着泡儿冒上来。
日子仿佛狗皮膏药,粘得一天连着一天,直到景玉死去,九住和灵芝之间最紧密的链接断了,他才在暴怒之下走出了这种让他感到屈辱的生活。
《寂静的鸭绿江》14
景玉是急着喝豆腐脑,一口呛到了气管里。
他喉咙里呼噜呼噜响着,豆腐脑紧紧地堵塞了气管,随着他尖厉的咳嗽灌入了肺部……九住眼看着景玉的小眼睛像死去的小山雀一样一眨不眨地盯着一个地方,里面的亮光一点点暗淡下去。在他的小嘴最后一下嚅动时,九住把耳朵贴到他的唇边,听到景玉叫他:“叔!”九住立刻吞了石头一样难受,眨了眨眼,把眼泪咽回去,深深的怨恨顷刻壅塞了他的五脏六腑:景玉直到死都不知道抱他的人是他的亲爹,他甚至作着这样的设想:如果灵芝早日同意跟他一起带着景玉离开赵家,景玉就不会死。
景玉在家里停了一天,下葬。
孩子死了,九住觉得和灵芝之间最紧密的那根线仿佛断了。现在只要看到灵芝,他满心都是恨怨,只要睁开眼,心里就疼得透不过气来,眼前处处都是景玉,孩子死前叫的那声“叔”,让他感到心和肺子都一齐伤透了。景玉死去的当晚,失去了理智的九住打了灵芝一巴掌后,怀着万千的怨恨昏头涨脑地抱着行李重又睡到了白凤吾家的牲口棚里,和白家的老长工挤一个炕。
半夜时,白凤吾披着青里青面的夹袄叼着玉石烟嘴来到牲口棚。
白凤吾是村长。白家不但地比赵家多,牲口也比赵家多,尤其白家两个儿子白承祥和白承实的腿脚都很健全,这让白凤吾每每暗中和赵家比试起来都心下舒坦,惟一气怯的是白家没有念大学的人,白凤吾不免深恨。
白凤吾从景玉的长相里早把什么事都猜出来了。九住进了门,他什么都没问,只是安慰九住:“死了的活不了,一个爷们儿,种子有的是,还怕不出苗吗?”
九住沉沉地说:“话是这么说,可这棵苗来得不容易。”
白凤吾不同意九住的话,“我不信。别的事不容易,这事可不难。撒把种子不用出多,出一棵苗总还容易吧?”
九住调转了话头说:“老叔,我先在你这住几天,把院杖子给你夹严实了就走。”
白凤吾手里慢条斯理地转弄着枣红色的烟袋杆儿,心里说:“走,你往哪走呢?你还长着勾勾心儿呢!”他斜斜地看了九住一眼。依他的经验,让女人绊住脚的男人是走不了的,走到天边心里也有根线牵扯着。
白凤吾抽了一口烟,心思飞快地旋转着。在他看来,九住留在赵家,赵家就是村子里的一只虎,表面看九住和赵一普不搭界,可赵家来了个虎虎实实的帮手,谁敢把赵一普晾到眼皮外去?白凤吾嘴里徐徐吐了一口老旱烟,瞍了九住一眼。他早已看出九住不是久居人下的人,何不做个人情,给他谋条出路?既为自己种了德,又看了赵家的笑话,嘿,一石三鸟哩!
白凤吾脸上的线条柔和了,突然把烟唾沫往三尺开外一吐,说:“人都说好汉不当兵,可好汉当了兵就更是条好汉了!”
九住听出白凤吾话中有话,盯着白凤吾追问:“老叔,你往下说。”
白凤吾说:“我才从花红峪镇里回来。直奉战争,山外打得乌烟瘴气,人手不够了,到乡下来招募新兵。分派给花红峪镇一个名额,镇里没人应,这个名额又往下派,可是各村互相推诿,挤对,谁也不想出头。老侄儿,你要是愿意,我看这倒是一条路子,妥了事儿,用不了三天就能走人,强似在这小山窝子待一辈子。到时候你老侄儿说不定能混上个大官,老叔见了都晃眼睛哩!”
九住一高跳起来,穿了鞋,白凤吾心里知道九住的意向,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