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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第1页)

汉尼拔走过横跨在塞纳河上的双倍桥,来到柴堆街上。他听见了一家地下爵士乐俱乐部里传出来的萨克斯管声和笑声。一男一女站在门口抽烟,似乎有些迷离恍惚。女孩踮起脚尖去亲吻那个年轻男人的脸,汉尼拔感觉那吻分明是落在了自己的脸上。零零碎碎的音乐片段和盘旋在他脑海里的乐曲交织在一起,慢慢地,慢慢地融合。时间不多了。

他在月光下一路走过但丁街,穿过圣日耳曼大街宽敞的街道,来到克鲁尼博物馆后面的医学院街,走到学院夜间使用的门前。那门口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汉尼拔打开门锁,走了进去。

楼里只有汉尼拔一个人。他换上一身白衣,拿起夹着作业表的夹板。汉尼拔在医学院的导师是才华横溢的解剖学家杜马斯教授。他不愿在活物身上做实验,所以选择搞教学。杜马斯医术高超,但总有些心不在焉,缺少医生身上的那种灵气。他要求自己的每个学生都要给待解剖的无名尸体写封信,感谢主人的捐赠使他们有幸能够对其身体进行研究。信上还要他们保证会对尸体给予尊重,除了进行研究时,在其他任何时间都会用布覆盖尸体。

为了明天的课,汉尼拔要在记忆大殿里准备两件陈列品:一件是记录胸腔结构的,需要把心包完整地展示出来;另一件是精细解剖的头颅。

夜色笼罩着大体解剖学[1]实验室。偌大的房间装着高高的窗户和大排气扇,保证那二十张桌子上用甲醛液保存的、盖着布的尸体不会在一夜间腐烂。若是在夏季,一天的工作结束后,尸体就会被放回到尸缸里。盖尸布下面那些没人认领的尸体都是些可怜的人。他们活着时食不果腹,挤在巷子里,在严寒中蜷作一团死去,直到和同伴们一起躺在盛满甲醛液的尸缸里时,他们才松开紧抱的双臂。这些虚弱瘦小的人就像冻死后落在雪地上的小鸟,被饥饿的人用牙齿撕去了皮。

战争期间的死亡人数有四十万之多。但医学院的学生使用的尸体都在尸缸里储存了很久,颜色都被甲醛液消掉了。汉尼拔对此感到很奇怪。

足够幸运的话,学校偶尔会弄来一具犯人的尸体。这个人要么是死在蒙胡热或弗雷纳要塞的绞刑架上或者行刑队的枪口下,要么是死在桑德监狱的断头台上。汉尼拔做头颅解剖要用的人头恰好来自一个死在桑德监狱的犯人。此刻,这颗头正待在水池里看着汉尼拔,脸上粘着血和稻草。

实验室的尸体锯早该换马达了。学校几个月前就订了货,但厂家因为没货一直推迟着。汉尼拔改装了一把美国电钻,用铜将一只小旋转刀片焊在电钻头上以便解剖。电钻上有个面包盒大小的换流器,工作起来发出的嗡嗡声丝毫不亚于尸体锯。

刚刚完成胸腔解剖就停电了,这是常有的事,实验室里的灯都灭了。汉尼拔点了盏煤油灯,站在水池边继续干活。他把实验用的头颅上粘着的血和稻草用水冲掉,等着来电。

电灯重新亮起来之后,汉尼拔立即把那颗头颅的头皮翻起,取下颅盖,又切下额骨,使大脑完全暴露。他往几条主要的血管里注射了带颜色的凝胶,尽量避免刺破覆盖在大脑表面的硬脑膜。这是相当困难的,但是教授喜欢夸张地表演,总爱当着学生的面亲自除去硬脑膜,揭开大脑的这层屏障。所以汉尼拔要尽量保持它的完整。

汉尼拔把戴着手套的手轻搭在那颗头颅上。他被回忆困扰着,被脑海里那几块空白搅得心神不宁。他希望通过触摸就能读出一个死人的梦,通过意志力就可以去探究自己的梦。

夜晚的实验室是个供人思考的好地方。这里十分安静,只是偶尔听见器械碰撞的丁当声。然而在极少数的情况下,刚刚开始解剖的尸体会发出呻吟声,因为他们的器官里可能还留有一些气体。

汉尼拔小心翼翼地完成了左侧脸的局部解剖,之后便开始画这颗头颅的素描,既要画解剖过的左脸,又要画完好无损的右脸。他要用这幅画作解剖图示,这也属于奖学金要求的一部分。

他想把这张脸的肌肉、神经和静脉结构永远地留在脑海里。他坐下来,戴着手套的手依然放在那颗头上。汉尼拔来到自己大脑的中央地带,走进了记忆大殿的门厅,在走廊里选了一曲巴赫的弦乐四重奏,之后快速地穿过了数学之厅和化学之厅,来到最近才从卡纳瓦博物馆照搬过来并且改名为颅骨之厅的房间。他把那些解剖中的细节和摆好的卡纳瓦博物馆的展品一一联系起来,特别注意把面部蓝色的静脉部分和挂毯上的蓝色错开。只花了几分钟的时间,汉尼拔便把想留下的东西都储存在那里了。

完成了在颅骨之厅的工作后,他在靠近入口处的数学之厅停留了片刻。那是他的记忆大殿里最古老的部分之一。汉尼拔想起七岁那年,雅科夫先生讲完数学证明方法后自己终于弄明白时的情形,他真想重温那种感觉。所有雅科夫先生在城堡里给他上过的辅导课都保存在这个房间里,但他们在狩猎小屋的对话却丝毫没能留下。

关于狩猎小屋的一切都不在记忆大殿里面。它们并非无处可觅,只是留在了他梦中那些像小屋一般被烧得焦黑的棚屋里。若想到那儿去,他要走出大殿,要穿过雪地。雪地上是雅科夫先生那流了一地的、和雪冻在一起的脑浆和鲜血,周围是惠更斯《光论》的四散的书页。

在大殿的走廊里,他可以按自己的意愿挑选音乐。但是在棚屋中,他根本无法控制那里的声响,那种可以置他于死地的、特殊的声响。

汉尼拔从记忆大殿走出来,把思绪重新拉到大脑中,拉到双眼后部,又拉回到自己十八岁的身体上。他坐在解剖实验室的桌子旁,手放在一颗头颅上。

他又画了一个小时。在画好的图上,经过解剖的那半边脸的血管和神经与桌上的头颅简直一模一样,但没动过的那半边脸却完全不像。那是他在梦中的棚屋里见到的脸,是弗拉迪斯·格鲁塔斯的脸,虽然汉尼拔对他的印象只是蓝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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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上了五段狭窄的楼梯来到自己在医学院的寝室,然后睡下了。

寝室在顶楼,房顶是倾斜的。较低的一端摆着张矮床,看上去整洁、协调,有种日式风格。他的书桌摆在较高的一端,书桌周围和上方的墙壁贴满了各种画像、剖视图和没画完的解剖图示。每张图上,器官和血管都是按照尸体原样忠实地描摹下来的,而尸体的脸却全是他在梦里见到的那些脸。墙壁上部的隔板上摆着一个长臂猿头骨,它长着又尖又长的牙,俯视着房间里的一切。

汉尼拔可以把手上的甲醛味洗掉,实验室里化学药剂的味道在这老旧通风的楼里也根本到不了他房间这么高的地方。在睡梦中,他不会看到可怖的死人,不会看到部分解剖后的畸形尸体,也不会看到那些他偶尔从监狱里挑出来的、被砍了头或者绞死的罪犯。只有一个形象,一种声音会闯进他的梦里,把他惊醒,而且来得毫无征兆。

月落时分,月光透过窗户上起伏的、满是气泡的玻璃射进房间,爬过汉尼拔的脸,悄然挪上墙壁。它来到床头上方的那幅画上轻抚米莎的小手,然后拂过剖视图上那些残缺的脸庞,接着又滑过汉尼拔梦中出现的面孔,最后照到长臂猿的头骨上,先是照亮了那雪白的獠牙,然后又掠过深陷的眼窝一路爬上额头。从漆黑一片的头骨内部,长臂猿窥视着熟睡的汉尼拔。汉尼拔的脸就像孩子一般,他在睡梦中哼了一声,又侧过身去边挥动手臂,就像要摆脱一只无形的手。

他站在小屋旁的谷仓里,紧紧搂着身边咳嗽不止的米莎。端碗的人一边摸弄他们胳膊上的肉一边说着什么,但是嘴巴没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朝冰冷的空气里喷着污秽的气。为了躲开这臭气,米莎把头埋在他胸前。“蓝眼睛”说了些什么,之后他们便开始唱起歌来哄骗米莎。他看见了斧头和碗。他朝“蓝眼睛”扑去。他的嘴里有血的味道还有胡楂。一伙人带走了米莎,拿着斧头和碗。他挣开抓住他的手,追着他们往门口跑去,但脚却抬得太……慢……“蓝眼睛”和端碗的人抓着米莎的手腕把她悬空拎着。米莎扭过头来,惊恐的目光越过血迹斑斑的雪地朝他投来。她大声地呼喊……

汉尼拔开始慢慢清醒,他拼命地阻止自己醒过来,想把这个梦的最后一点做完。他双眼紧闭,试图强迫自己跨过这道坎以重新回到梦中去。他咬住枕套的一角,在脑海中回忆着刚才的梦。那些人彼此怎么称呼?他们叫什么名字?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听不到声音的?但他想不起来声音是何时消失的。他想回忆起那些人彼此怎么称呼。他必须做完这个梦。汉尼拔来到记忆大殿里,试着穿过雪地,跨过和雪混杂在一起的雅科夫先生的脑浆,走到黑暗的棚屋里去,但是他做不到。他可以忍受看到母亲着火的衣服,看到死在院子里的爸爸妈妈、贝恩特还有雅科夫先生。他可以看到在楼下走动的强盗,看到狩猎小屋里的米莎。但是面对着悬在空中、回头望着他的妹妹,他却再也无法迈出一步。那之后的事情汉尼拔一点也记不起来了,只能回忆起很久以后,一些士兵发现了脖子上绕着锁链的他,让他骑在坦克上。他想要记起中间的事,他必须记起来。粪坑里的牙齿。这个不常出现的图景在汉尼拔的脑子里闪过。他坐了起来,抬头看着月光中的长臂猿头骨。比它的要小得多,是小孩子的牙齿,看起来一点不可怕,就和自己的牙齿差不多。我必须听到那些伴着恶臭的呼吸发出的声音,我记得他们说话的口气。我必须记起他们的名字,必须找到那些人。我一定会的。怎样才能让自己回忆起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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