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元宫内。
“你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孟诚劈头盖脸说了一箩筐话,连辩解的话都没让郑玉衡开口,连珠炮似的道,“要不是你太乖张放肆,会被御史发现?从今儿起,你干脆就滚出宫,省得你仗着母后不管你,天天给朕找活儿干。”
他这话说得可就有点没良心了,郑钧之再有错,在处理朝政出谋划策上,也帮了他不少。
郑玉衡哑口无言,只得默默地把奏折接过来,低头从头看起,他刚一看名字,就低低地嘀咕道:“我早就跟此人不合已久……”
“不合?”小皇帝眉头一拧,“你俩都没说过话,当朕不知道?”
“他前两年上檄文诋毁太后娘娘时,臣就在心里跟他不合了,只不过除了在朝堂上外,私下里并未见过面。”
郑玉衡说完之后,再看了看邢文昌都写了什么——要不怎么说这人是孟诚又爱又恨的一道利器呢?他颇有点无差别伤人的味道,这一次弹劾郑玉衡,也是在作为御史纠察关注群臣的过程中,留意到他京郊的宅子是个空宅子,十天半个月不回去一趟。
按理说郑玉衡这种备受皇帝宠信的臣子,就是得到皇帝的重用,在皇城中别有下处,那也是应该的,普通人也不会多想,但邢文昌因为表现出众,今年升迁有望,御史台的御史们庆祝恭贺他的同时,闲谈交流的过程当中,不由得提起朝中那位炙手可热的新贵——殿前司的郑钧之郑大人。
这可就捅了马蜂窝了。御史台有不少年轻御史,跟郑钧之年龄相仿,可对他的升迁之速嫉妒得眼睛发红,当即有一位说起捕风捉影的传闻,说听老大人们偶然谈起过,郑钧之长得有几分先帝的神韵,很得皇太后欢心云云,说不定升迁这么快也有这部分原因……以此来大肆倾倒不得重用的苦水、以及对高官厚禄的眼热。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邢文昌听完之后,扭头便去考证,随后不久便上了这道折子,文中写得义愤填膺,锋芒毕现,请孟诚斩了郑钧之。
小皇帝今儿刚高高兴兴地想看他要骂谁,就被邢御史阴阳怪气、夹枪带棒的给连累进去了,骂郑玉衡就算了,还捎带着说他识人不明,让卑鄙小人参政。
两人面对面闷坐了一会儿,小皇帝刚才骂他吼岔气了,单手捂着肋骨下方,隔壁压在桌案一角,半晌不出声,见郑钧之抬头,才挤出来一句:“怎么,你可有什么对策?”
郑玉衡抚纸沉默,少顷道:“他也根本没有切实证据。”
“可是流言如虎,人心可畏,你们还……你们还……”你们还真有点什么。孟诚说不出这句话,咬牙道,“就算再清白的一个人,一张纸,也敌不过千口万口啊,何况你清白吗你?一个邢文昌事小,但这事恐怕御史大夫卫泽方卫大夫已经知道了,他那把老骨头、那犟脾气,要是撞死在朕的殿上,群情激奋,朕就是不杀你也不行!”
他这么一说,牵动岔气的肋骨,又隐隐刺痛起来,眉头紧皱,闷声盯着他。
尚书大人们或多或少都知晓一些,卫泽方也不是全然一点消息都不通。但是他自己私底下的疑虑和怀疑,跟摆在明面上戳破面子工程,那可是不一样的两种说法啊。
郑玉衡沉吟片刻,道:“其实……其实宰辅大人们比臣和陛下更怕这种事发生。”
孟诚一怔:“怎么说?”
“若是坐实此事,死我一个事小。”郑玉衡边思索边道,“让文武百官知道还有这么一条路,只要取悦皇太后就能接连升迁,平步青云,恐怕很多人都不会再读书弄墨,而是涂脂抹粉、打扮得俊俏可人,以图青云直上……有捷径能走,朝野之风大变,宰执大人们应该要急得撞梁撞柱了吧?”
孟诚垂着手,手指在书案的角落轻轻地叩击着,盯着他没说话。
郑玉衡便继续:“此为不正之风,一个就是杀了臣,灭杀这种不正之风的兴起,但这不仅会对太后娘娘的名誉有损,反而坐实了此路也许可通,并不是上上之选,上上之选就是干脆维护住太后娘娘刚正不阿的形象,斥责邢文昌颠倒黑白、指鹿为马、居心叵测。请陛下立即下私函给诸位尚书,分析利弊,请尚书大人们自择明路。”
“要是他们早就想除掉你呢?”孟诚道,“凭什么老大人们就会当你的靠山?”
“陛下,”郑玉衡梳理思路,跟他道,“臣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他们想要除掉我,早就该动手了,不必等到今日。”
“你是朕的近臣,能够遏制朕的权力,他们很难不趁机推波助澜。”
“但自从臣入殿前司以来,除了与北肃使臣议和之事亲自出面以来,旁人并不知道哪些是臣的主意,哪些又是陛下的。”郑玉衡道,“更多时候,给陛下出谋划策的人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身后站着太后,太后娘娘在您、在宰执们眼中无可动摇,这就够了。”
在君权与相权的这个天平上,郑玉衡本人的分量还达不到让其左右摇晃,但这个天平的平衡并不是双方对等,而是有一个足够强势和眼线无孔不入的第三方,那就是太后娘娘。
她不仅仅是小皇帝的靠山,在某种程度上,也是臣工们的靠山,因为孟诚心性不定,要是他昏庸暴虐、滥杀无辜,只有董灵鹫能死死地压制住他,让他翻不出浪花来,这就是太后此前说的“监督制衡”之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