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统制干脆地道:“柔弱个屁……你真吓老子一跳。”
暂得安全,郑玉衡也是心神稍松,他调整了半晌的呼吸,听一旁军士耐不住好奇询问:“郑督运,你这骑术也就罢了,这弓怎么还……”
“一百斤的柘木弓,我十三岁就拉得开了。”郑玉衡道,“久旷六艺,射技生疏,见笑了。”
他倒真是当谦辞说的。
只不过这谦辞听得人实在牙痒痒,不光是问这话的军士愣了一下,一旁本来打算不理他的何成飞都禁不住哼了一声,转头上下扫视他一番,又望了望远处火把之光已然黯淡的李宗光部,道:“让你和张大人囫囵个逃出来,此人恐怕真是死罪难逃了,除非他在这北疆战场上能拿个力斩贼首的头功,否则短短不能赦的。”
郑玉衡擦干净脸上、身上的血,又接过军士的酒壶漱了漱口,舌尖还残留着烈酒的辛辣,但寒风一吹,他的意识格外清醒:“这反倒不好。”
“怎么不好?”何成飞不禁问他,“既然犯了要杀朝廷命官来脱罪的心,就要为此付出代价!有舍有得,就是小儿辈都知晓的道理,他李宗光长到这么大,难道敢做不敢当?小郑大人听到谋害自己的人必然受死,不觉得痛快?”
“痛快是有的。”郑玉衡极坦诚,但旋即又道,“李善德知道这样一个下场,这是北疆前线,难保他麾下这几千众会不会反?会不会延误大局?”
李宗光字善德,说来也是有趣,这样一个为了金银财帛、腰缠万贯而吃空饷、杀朝臣的人,不仅要“光宗耀祖”,还要“良善德行”,实在讽刺不已。
他这么一说,连何成飞都回过味儿来,脸色有些严肃:“你说得是,既然那一位给你这样的调遣之令,我手底下这两千人马想来也是为了大局准备的了,小郑大人尽管说,只要不违背天地祖宗、不违背君臣纲常,老何什么都听你的!”
郑玉衡当机立断:“请何统制不要休息,我们今夜便作筏渡河,一定要赶在与康州四郡交兵之前,将此事面呈统帅。”
“好!”
……
与此同时,在同样风萧不止的凄清午夜,慈宁宫寝殿珠帘外的陪侍小榻上,听见咳声的赵清当即拢衣而起,秉烛近前。
今夜正是赵清赵女使当值,她此前仅是一位斟酒女使,是一步步被赏识抬举着成了一等女使,而后又作为近侍值夜、在董灵鹫面前有个名姓的。
加上赵清前些时日为太后办了送别小郑太医之事,在慈宁宫中便愈发算是有头脸的人了,但她寡言少语,是一位素来事不关己不开口的冷淡脾性,除了在娘娘身上尽心之外,居然也没有什么莫逆好友、父母亲眷。
又正因为这样,董灵鹫略略关照她些,赵清便养成了唯独只在董灵鹫身上用心、又有爱屋及乌的习性,所以对郑玉衡这个人也算关注和了解。
不过这也是慈宁宫大多数人的心路历程,十个里有九个暗地里都将娘娘视作长辈、养母般的身份。皇城内侍多挑选布衣百姓家,身世这样孤苦伶仃,又遇见太后这样的慈悲心肠,形成了这样的风气,倒也是情理当中的。
赵清听见太后娘娘咳了两声,心里就有些发紧。她秉着小烛迈进珠帘内,见屏风后头依稀坐着一个纤柔的影子,身段瘦削,只在肩上披着一件毛绒绒的狐裘,手畔点着烛火。
她弄出点声响来,从屏风一侧过来,轻声探问:“娘娘可是咳醒了?外头的药盅里温着郑太医给您开的养身润肺的汤药,奴婢给娘娘端上来。”
说罢倒没抽身就走,而是低下身,跪在地上给董灵鹫整理衣衫,将狐裘满满地盖住了双肩和臂膀,才起身欲离。
董灵鹫叫住她:“不必了,又要吵起七八个人睡不安生,你倒盏茶吧。”
赵清身影微顿,却是摇头,劝道:“您让郑太医怎么放得下心呢?”
董灵鹫默然不语,手里转着手串。赵清见她未开口,便先倒了茶,又出去端药了。
实际上,董灵鹫也并非完全是咳醒的,严格来说,她算是被噩梦惊醒的,至今还有些心脏突突直跳,有一股揪着一般的疼痛。
但这噩梦在片刻之前,还算得上一场相思的“春梦”。
董灵鹫听了一天的军报和后勤调度决策,睡前取出郑玉衡写得那几封回报来看了几眼,也不知道是有所思、有所梦,也是因为他伤着手的字迹令人不宁,一头睡下,竟然不多时,就梦见了小郑太医。
小郑太医的外貌、脸色,全然不似在宫中宠爱娇养似的模样。董灵鹫见他手上身上都是血,累累伤痕,那张又俊俏、素来又有点清高矜持模样的脸上也溅着血痕,眼睛哭得红肿,真真是可怜极了。
董灵鹫此前不觉在梦中,自然是心疼不已,将他拉入怀中,细细验看他身上的伤。
郑玉衡仿佛受了极大委屈,她看一处,他便红着眼睛默默地哭,她低头吹了吹伤口,他便低软声调地唤“檀娘”,她敷了药,他便抬手搂住董灵鹫的腰,抵着她的肩膀,说:“好疼……抱抱我……”
董灵鹫没有办法,只得抱着他,给他擦净了血迹。
郑玉衡却万般缠人,碰到一丁点的伤口,都要闹一阵子,一会儿说“娘娘在京中有了旁人,顾不上他了。”、一会儿又说,“您总不记挂着我,我在外头都要活不成了。”
说到伤心处,还不免埋在董灵鹫的肩上,好似一个将长城哭倒的孟姜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