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三,还没彻底出了这个年节,京中就发生了一件热闹的事儿。
朝野上下闹得沸沸扬扬的北征之事,各部文臣大多持保留意见,也有明确反对的。而急于建功立业、或是一心报国、或是渴望战功带来高官厚禄的武臣们,为此群情激奋,大骂这群阻碍发兵之人耽误了大事,贪生怕死云云,连个后勤都挑不出人来干。
徐尚书领总调度的当日,旨意还没下达到整个朝堂。神武军中的洪豪洪将军,被一位年轻御史当街叱骂、说他不恤民众、有勇无谋,两方便在京中的绣春楼外发生了冲突。
不巧的是,郑玉衡这日应温侍郎的邀请,来到酒楼与他商议事宜,可以说是旁观了全程。
绣春楼是京中第一酒楼,有各个高官显贵出入,马车密集,一片太平富贵之景,发生这种情况,可以说是十分少见的。
郑玉衡立在二楼栏杆边,穿着一身淡青色的常服。直到见京中的麒麟卫近前将两方厮打者分开、介入此事之后,他才稍微松了口气。
温皓兰转头看着他,道:“看见了么,我们跟这群武夫彼此瞧不上已经很久了。各有各的想法,一边是觉得他们粗鲁、莽撞、不识大体,另一边也觉得咱们冥顽不灵、贪生怕死。神武军已经算是治军甚严的军伍,前几年还有人提了反诗。”
“反诗?”
“这个不好说。”温皓兰揭过这话,“哪朝哪代没有反贼?大殷已经算是安宁的了,要是等哪一天娘娘……那一位出点什么差错,才是真要出乱子呢。”
郑玉衡有点听不得这话,他被温皓兰拉着坐下,立即开门见山道:“侍郎特意邀请下官来,不是为了参观这一场闹剧的吧,还是温大人神机妙算,连这也能算在其中?”
“哪里哪里,这几日各方的火气都大,可这样的事儿,谁都不想的嘛。”温皓兰给他倒了杯茶,态度亲和,“我是要告诉你,北征的后勤总调度,已经定了咱们户部的尚书大人。”
郑玉衡看了他脸色片刻,在温皓兰的神情里没见到半分不悦和羡慕,反而从容至极,想必他也觉得这是一件万分重要的苦差。
“这是好事。”郑玉衡道,“诸公应当都无异议。尚书大人资历丰富,经验充足,光是论朝中的地位,也不会有人质疑。”
“是。”温皓兰道,“但是,尚书大人除了点选了其他各部的几位能臣之外,还在户部中特意挑中了你。”
郑玉衡愣了一下:“我?”
以他的身份和年龄,就算是参与到这么大的事务里,大多也是边缘人物,只负责抄送公文、来回传递消息罢了,但温皓兰说他“特意挑中”,那就跟其他的承务郎不同了——最起码也是能参与到会上,在诸人面前有一席之地的位置。
郑玉衡道:“六科中有能之臣比比皆是,下官……”
“嗳——”温侍郎按住他的手,将他想说的话压下去,笑着道,“有能之臣虽多,可有能又有节的臣工,说来可不多。说起来怕郑郎君恨我,是我向徐尚书举荐的。一则,是我信任你的能力,二则,郑郎君在陛下的勃然大怒面前,尚能泰山崩于前而不乱,自然是见惯惊涛骇浪、心定如山的。”
“侍郎大人误会了,我是……”
他欲开口辩解,可话语一顿,也不知道这辩解的理由从何开始,他总不能说他与皇帝是老冤家了,见面不掐的时候是少数吧?
“不必过谦、不必过谦,太过谦虚则是傲。”温皓兰边说边令人换了一壶酒,想要给郑玉衡倒酒,然而却被他稍稍躲避开,以茶代酒饮了一盏。
“侍郎大人。”郑玉衡道,“《管子》言,地之守在城,城之守在兵,兵之守在人,人之守在粟。用兵之事,皆以粮为先,这是关乎国运的大事,就此选中我,是不是草率了一些?”
“你只是官职稍微低了点,可论能力,部里没有说你不好的。”温侍郎说到这里,语调压了压,也有些不解,“按照往常,拔擢新人这等事,徐尚书都是压制驱逐的,也不知为何,这一次尚书大人倒是很快应允了。想必那日在神英殿上,他也被你吓了一跳。”
郑玉衡轻轻叹气。
“怎么,这事儿真那么讲不得?你一个小小的仓部司主事,怎么跟皇帝陛下有过节——有过节还没死,这才是最离奇的。”
温皓兰也免去了旁敲侧击的功夫,直接了当地问:“圣人跟你究竟是怎么回事?”
郑玉衡沉默了一会儿,心里思考着这事儿从何处编起。他这微妙的沉默落在温侍郎眼睛里,那就是有个好大的八卦秘闻,他不禁环顾四周,将一旁的竹帘降下来,遮住漫进阁内的日光。
郑玉衡考虑好措辞,神情极为诚恳纯正地道:“此事不便细说,只能说是昔日下官在仓部司时,遇见圣人白龙鱼服,勘察民情,我们彼此不识,起了些纷争……圣人为大事计议,当时并没有处罚下官,在神英殿上也只是发发火、没有真的惩处,皇帝陛下实是英明天子。”
他就是在孟诚面前也没这么夸过,郑玉衡估摸着这话说给温侍郎,听起来还算恳切,但要是小皇帝真的听见了,八成得被恶心得够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