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居郎刚诚惶诚恐地说完,孟诚就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太过激了一些,他抬起手,掌心揉着自己的眼睛,深深吐出一口气,又坐下了。
殿内许多末流文官胆战心惊,不敢言语,心里很是捉摸不透——素有仁爱温厚之名的新帝怎么也有如此喜怒无常的暴怒时候,还是说不愧是明德帝唯一的嫡子,即便还年幼,也是一只年幼的虎,不能看轻?
不光这些小官腹中狐疑,连温皓兰都吓了一跳。他先是看向徐尚书,见徐尚书同样眉头紧皱,脸上不见笑颜,便猜测出这或许跟徐尚书无关,而是郑钧之自己的事情。
这就奇了怪了,此人在擢升从五品户部官吏之前,只是区区一个主事而已。这身份说到底、说破大天,也不可能见到皇帝陛下,这可是当今圣上。而温皓兰又探过京中大多名门中的风声,名门望族、皇家外戚,这里面也并没有郑钧之这么一个人来。
场面变得十分微妙。
郑玉衡仍旧躬身行礼,松形鹤骨,洒然峻拔,眉目虽压低,但没有因为圣上的大怒之语展现出丁点畏惧和恐慌,只是平平静静地等候吩咐,望之竟有几分古君子的风仪。
温皓兰愈发欣赏的同时,也愈发有些疑惑。
孟诚坐在御座上静了一会儿,他的指端按着折子,好半天才整理好情绪,面无表情地望着郑玉衡:“钧之,好名字。”
郑玉衡道:“陛下谬赞。”
孟诚提高了声量:“谁给你取的名字?”
“臣的……”他的话顿了一下,“臣身边一位重要的人。”
小皇帝心情刚好点,这时候激怒他不是明智之选,更会枉费了太后娘娘的一片盘算和规划,得不偿失,所以郑玉衡只能将心中笃定的身份藏在舌根底下,不倾吐出半个字来。
孟诚“哼”了一声,见他还没猖獗到太过分的地步,便只冷冷地道:“做什么承务郎,可真是委屈你了。”
郑玉衡谦和温顺道:“不委屈,臣顽愚拙劣,又无资历,居此位已觉不安。”
他居然认真回答了。孟诚的火气又上来一阵,他擒起案上的奏折,一下又一下烦躁地拍着掌心,说:“温侍郎这是要提拔举荐你,才把你荐到朕的面前,别讲那些空话,把该说的说了,不然朕治你的罪。”
“是。”郑玉衡应道,他筹措了一下语言,随后开口,“根据度支部的账目清算,加上户部年末联合的审查、对账,年初说是要用的数额已经不够,到年末时,超支了两百万两,其中有一部分,是为了今年福州赈灾之事,地方的粮仓调度过去还不够,仓部司为平荒年所放的粮食银两,大约占了一半。另一部分则是为了耿将军剿灭水匪所费,按照当时的出兵人数,路程,剿匪的天数,再翻倍来算北征的损耗……”
他说到这里,稍微停了停,补充:“路途一远,供给的难度会成倍上升。到时候运送粮草的资财和人数要成倍上升,按照目前的赋税和国力,若是春夏之交出兵,最多在秋末就要回来,最多只能打六个月。”
孟诚没想到他居然真的能说得上话,目光诡异地看了他几息,将他说得这些放在心里翻过来覆过去,放在齿间嚼烂了品透了地想,支着下颔道:“六个月……”
“大殷国土广大,从都城到最北方,也要跑死几匹上等好马。”郑玉衡道,“这些是老生常谈之事,陛下圣鉴,臣只负责核对、计算而已。”
孟诚瞥了他一眼,觉得这话没准儿是在母后身边,耳濡目染听来的——他今日能站在这里,母后一定也是默许,甚至是帮了他的,所以就把他当成母后在前朝的眼睛和喉舌看待,还更合理好过一些。
这么一想,孟诚倒是不气了。他道:“……要是过了六个月呢?”
郑玉衡道:“伤筋动骨,劳民伤财。”
孟诚道:“谁都没办法保证能速战速决,即便是常胜将军、武神再世,也不能立下这样的军令状,这是几十万军士异地作战,要只打六个月……若是敌方坚壁清野,死守不出,强攻不下,就是打个一两年,也是情理之中的。”
郑玉衡语调平静地道:“一两年,可以。但一天吃不上三顿饭,就要有反贼。若久战两年,必加赋税,苛政重税之下,圣上即便在京都当中,也要小心身畔是否有持刀逆贼。穷兵黩武,便会内乱频生。”
“郑钧之!”
“郑承务!”
温皓兰和徐尚书几乎同时叫了他一声。只不过前者叫得是名字,后者叫得是职位。
他这话说得堪称犀利冷酷,不留情面,就差告诉孟诚“你要是想让刺客盯着你的脑袋,就尽管打”了。这话实在不中听,说不定还会被治罪。
别说户部了,就是六科之内、朝野之中,也没有这么说话的,连尚书们在新帝面前忤逆,也是扯着先皇帝托付的大旗,这四书五经的笔墨里,怎么养出这么一个嘴里含刀子的年轻人。
郑玉衡立即低首,抬起手请罪道:“臣冒进之言,请陛下恕罪。”
孟诚盯着他道:“朕要治你的罪,你还能活生生地站在这儿,从你嘴里说出来的话,这已经算是中听的了。”
郑玉衡在心里暗暗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