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劝告一句,”郑玉衡道,“这件事非我查探,而是从宫中流传出的,已经是穷途末路、立于万丈悬崖前,很快便要摔得粉身碎骨了。夫人贤惠聪明,不要做困兽将死之斗。”
贤惠,聪明。
这几个字如讽刺一般。
继夫人瞠目结舌,脊背寒意蹿升,汗如雨下。郑老爷瞪大眼眸,转头看向自己“贤惠”的继室,简直有五雷轰顶之感。
噩耗像是鼓点一样密集响起,此起彼伏。这时,一个小厮从外扑进来,狼狈地摔进门内,面色急得通红:“老爷,宫里来人了!”
这一刹那,郑节看了看面前面无表情、眉宇无波的长子,看了看一旁绞着手绢、面色苍白含泪的继室,又想到那个刚惹出大祸的孽障,气血猛然袭上,一时承受不住,竟然仰头昏厥了过去!
继室吓得花容失色,哭喊道:“老爷!老爷你不能有事!你要救救妾啊老爷!”
声音尖锐,几乎穿透耳畔。
屋内一阵乱糟糟的,小厮婢女们纷乱无章,如乱撞的无头苍蝇,前面是哭喊、闹腾,后面是为接令旨而奔走之声。
太热闹了。
这个家从没这么热闹过。
郑玉衡静立其中,感觉到一股莫名的滑稽、荒唐。他在喧闹中陷入冷静孤寂的思考,近乎要与这个世界分割开来。
过了几息,他极为冷淡地命令道:“闭嘴。把她捆起来,拖到堂前听旨。”
“是。”
郑府的下人们像是这一刻才发现他的身份,才领悟到这位不受宠爱的大公子,其实是府中名正言顺的第一继承人,是原配嫡妻唯一的孩子。
他们的慌乱被一句话收束了,笼在无形的网中。郑节倒下后,大公子的话语被披上了某种封建制度下应有的效力。
“你不能带走我!”她尖叫道,“我是你母亲!我是长辈!郑玉衡,你敢不等老爷醒来——你忤逆不孝!”
“我亲自赶回家,为父亲医治尽孝,如何算是忤逆?”他淡漠地道,“我离这两个字,还差得远呢。”
“郑玉衡!不要、不要……求求你不要!我是你的长辈啊……你跟娘娘求求情,这种小事她老人家一句话就带过了,我求求你……”
他什么都没有说。
很快,室内恢复了安静。
……
郑节再度清醒时,他的长子坐在一旁,灯火融融。
郑玉衡眉眼低垂,看着膝上的一本《金匮要略》,他翻了翻页,没发觉对方已经醒了。
郑父看了他半晌,喉间像梗着一口血,他嗓音沙沙地问:“何氏呢?”
他的继室姓何。
郑玉衡没抬头,说:“她有罪,按律,有官府处置。”
对方沉默良久,嗓子眼里弥着药味儿和血腥气:“你说的那些都是真的?”
“是。”郑玉衡答,“证据确凿。”
郑父的额角青筋凸起,皮肤泛起隐隐的红:“我待她不薄!她竟然如此辜负,惹下这种事端,败坏郑家的门第清名……”
郑玉衡抬起眼,目光扫过他的面庞,叹了口气。
他什么都没说,但郑节敏锐地在长子身上感觉一股浓郁的失望。继妻、二子,都犯下大错,眼见着要家不成家的时候,他突兀地对这种失望产生了一股揪心感,下意识地攥住他的手。
郑玉衡不曾挣脱,语调也没什么起伏,看来已经习惯了:“何氏虽有罪、有错,但父亲与她夫妻多年,外人看来伉俪情深。如今她大祸临头,你想得却还是名声和门第,连一丝惋惜悲伤都没有……父亲大人对待妻儿,还真是视如物件一般。”
要放在往常,郑节一定已经怒斥他,但这个时候,他不仅没有怒斥的力气,还在心中对这些话感觉到一股强烈的寒气。
他察觉到,不是他厌弃郑玉衡,致使两人关系紧张、走到恩断义绝的边缘。而是郑玉衡厌弃他、对他一遍一遍地失望。
可天下岂有这个道理?天底下没有不是的父母。
郑节按着慌乱,绷紧神情:“上梁不正下梁歪,她主持不好中馈,教养不好子女,玉行变成这样都是她的过错。衡儿,爹原谅你,只要你回家做事,不惹出乱子,爹的产业还都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