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玉衡回返寝殿时,床榻边挑着一盏烛。
他站在暖炉旁边,用里面的炭火气驱散身上的寒意,随后才上前,在帐前轻轻问道:“姑姑,娘娘睡了没有?”
李瑞雪摇首道:“只是躺下了,大抵还没睡着。郑大人今晚在这里陪娘娘吧,若有忙不过来的事,叫我一声便是。我陪崔灵看看药炉子。”
郑玉衡点了点头。
他靠近榻边,伸手轻轻地挑了一下床帐,在晃动的缝隙间见到她。
董灵鹫半倚靠着床榻,脸上映着一层烛火穿过纱幔、低柔模糊的光,这道光徜徉在她的眉眼之间,明暗不定。
他坐到榻边,自顾自地低头脱了靴子,将公服的下摆遮到腿上,转过身挪进被子里,贴着她锦被中的腿侧坐了一会儿,沉默地垂头,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董灵鹫知道他坐在这儿,也没动静,她明显没睡着,疏长的眼睫在眼睑下透了一片浅浅的影。
郑玉衡想了许久,才开口:“臣给您新开了一剂保养心脉的药。方子给太医院的几位有资历的太医都看过,他们说,再不能找出更温养的方子了。”
董灵鹫低低地道:“嗯。”
“当务之急,是养好您的身体。”郑玉衡说道,“我在方子里加了甘草,润肺止咳,您顺着医嘱喝上两天,喉咙就也不疼了。”
董灵鹫颔首。
她的反应实在太浅、太没有起伏了。郑玉衡说到这里,心里已经憋出了一口气,这口气从董灵鹫晕倒时憋到现在,压着心肺里,闷痛至极。他一没有释放的途径,二不知道发怒的原因——只是在看她这幅不疾不徐、淡然处之的模样时,这股痛就愈演愈烈。
郑玉衡盯着她的脸,忽然撩开被子,接近过去拢住她的肩膀,把太后娘娘抱在怀中,低下头说:“檀娘。”
董灵鹫倏地睁开眼。
已死的李酌李老先生曾经唤过她的这个名字,当时她并没有避忌他人,让小郑太医从旁伺候。可她千想万想,也料不到能从他嘴里听到这两个字……孟臻驾崩之后,她身边可与她平辈论交、或是亲近到称她乳名的人,实在屈指可数。
郑玉衡低下头,贴了贴她的额头,道:“臣逾越。”
“你还知道。”董灵鹫看着他道,“这时候还来惹我。”
郑玉衡将两个字藏在舌尖上、几经琢磨考量,也才叫出来这么一声,而后又含进咽喉中,拢回嗓子里。
他问道:“娘娘,您说得那句话还算数吗?”
“什么话?”
“可以让我入仕、入朝为官。”
光晕太暗淡,烛火晃得人眼前朦胧。董灵鹫听见这句话,原本遥遥思索着正事的心神都像是被按了暂停键,她又坐起来一些,看着面前这张脸。
她的目光在郑玉衡脸上转了一会儿,神情忽然从惆怅,转为一种奇异的放松。就像是一种脆弱的、根本不可信的期盼被打破了,因为太过薄弱,碎得连声音都没有。
董灵鹫的手放在身前,转了转腕上没褪下来的镯子,说:“算数。”
郑玉衡伸手解开领子,将这件医官的服饰脱了下去,只穿着素薄的中衣,他折下领子,将白皙修长的脖颈露出来,然后无害地送到她面前,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年轻人血脉强盛的脉络伏在肌肤之下,鲜活地跳动着。
他说:“请您惩罚我吧。”
董灵鹫的手指搭在他侧颈上,平静无波的神情中,终于逐渐地出现一丝碎裂的迹象。她长久佩戴在脸上、不动如山的面具,在这一刻达到了粉碎的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