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灵鹫收到孟诚来请安的消息时,是一个雨天。
李酌被关在刑部,在证据公之于众、圣旨下达之前,朝堂上的骂战已经率先开始进行,甚至在当日,就有李酌的学生子弟登刑部侍郎魏缺的门,指着他鼻子直言大骂,说若是你这奸吏若敢动刑,从此谁都不容你,势必让他背负千古骂名……如此云云。
董灵鹫翻着麒麟卫的暗报,文字描绘得颇为生动,看着只是让人发笑。他若是奸吏,那我算什么?
那些六部里的老尚书、老参知们,对此事不置一词、不鸣一言,反而是近些年的新科进士,或是从世族举荐上来,靠祖辈恩荫而得的年少官员,却大多狂妄放诞,放出许多谬言来。
还是吃得太饱了。董灵鹫轻轻抖了一下纸面。
此时,在外值守的内侍向内殿禀告,经过传达后,李瑞雪侧身上前,轻道:“陛下要前来请安,遣人问娘娘可在休息、有没有空闲?”
董灵鹫知道他为何而来,道:“等了两日,他再不来,就要有人上折子询问此事、替李酌求情了。”
瑞雪心中明了,正要派人回话,董灵鹫转头向一旁扫了眼,忽然道:“玉衡呢?”
瑞雪道:“小郑太医回太医院了。”
董灵鹫道:“太医院……有人跟着么?”
瑞雪摇了摇头:“不曾有人跟随,但宣都知已经提前跟新任院正嘱咐过,不要管郑太医的闲事,想来也不会有人为难他的。”
董灵鹫道:“那便好,省得诚儿看见他又发脾气,哀家这对儿女,没有一个是沉稳的,还不如他通透、能忍。去吧。”
瑞雪颔首退下。
大约过了半烛香的时候,龙辇在慈宁宫外停下。孟诚一身如意金纹圆领袍,玉带加身,戴着玉簪小冠,发丝梳得一丝不苟。
他年少英俊,同样有一股剔透的气质,但这气质被掩埋在天家的清贵傲慢之下,让孟诚看起来是有刺的、甚至是爱恨无忌的。
随行的内侍为皇帝撑伞,然而孟诚却嫌弃对方步伐太慢,越过了伞面,三步并作两步,穿过慈宁宫的庭院进了门槛内。
门口的女使依次下拜行礼,口称“陛下圣安”。
孟诚摆了摆手,撩起珠帘,见到母后坐在桌案后,手里捧着一卷古籍,竟然没有在看政务,而是专程等他。
孟诚心里一怵,脚步在地上定了定,然后迈步过去,行礼道:“儿臣给母后请安。”
董灵鹫用书卷边角敲了敲案侧:“坐。”
孟诚便坐在她对面,仔细地将他拟了四遍的圣旨放在案上。
董灵鹫朝他身后扫一眼,随口问:“商恺没来?”
“寒雨天,他犯了腿疾。”孟诚只以为母后是关心他,“您知道的,小时候他衣不解带地侍奉儿臣,冬日里亲自跪地熬药,雨雪天总犯这个病。”
董灵鹫笑了笑,也不点破商恺是不敢来慈宁宫的事实,只道:“皇帝记得很多人的微末小事。”
孟诚道:“儿臣还记得母后服药的次数、方子,那时是专程问了刘老太医的,如今换了人伺候,也不知道是否得当。”
“郑太医很尽心。”董灵鹫只说了这么短短一句。
她不直说,孟诚也无法深问。只是拱手低眉,请求母后的教诲。
董灵鹫这才去看案上的圣旨。
皇帝身边的文官循吏不少,拟旨这件事,多年来做得还是很不错的。辞令得当、理由清晰。她抚了抚末尾,低声道:“抄家斩首……”
孟诚垂着眼睛。
“这样就够了。”董灵鹫松开手,“要是换了你父亲,大概就要夷三族,以儆效尤。”
孟诚:“儿臣太过心软了吗?”
“不,”董灵鹫道,“你能明辨是非,而不是昏庸糊涂地为了一己私欲而为他请求宽赦,哀家已经满心欣慰。至于严苛与否……对一个声名如此广大的鸿儒尚且不留情面,难道不足够震慑宵小、以儆效尤么?”
孟诚受她认同,顿觉鼓舞,精神状态也缓和许多。这对母子在新帝登基后的第一次促膝长谈,就是发生在帘外雨潺潺的秋日里。
秋光短,薄纱一般的光穿过雨幕,漏进殿中。
瑞雪秉烛而来,为殿内增添光亮时,孟诚的坐席已经向前挪了好几次,两人从朝局、上表,众臣的奏疏,一时畅谈到臣子之间的婚配、利益得失,还有那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轻文吏。
烛火盈盈,孟诚忽然道:“皇后劝诫儿臣,让儿臣时常聆听母后的教导,日后……不如日后儿臣每日都来请教母后吧。”
董灵鹫原本该很顺理成章地答应,因为新帝有这份上进求教之心,是很难得的。
然而她却短暂地犹豫了一刻,因为如此一来,孟诚势必要见到郑玉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