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压抑,文明
可以说在某种意义上性是解开现代文明的钥匙吗?许多人,大多数是来自政治光谱上的进步人士,都予以肯定的回答。至少据通常的解释——尽管这些解释的确不充分——弗洛伊德将是一个例外,因为他把他的性观点与关于现代文明的保守观点联系起来了。然而,弗洛伊德的追随者们却往往把他的观点,或他的某些观点用于激进目的。现代文明是压抑的,这毫无疑问;但是,把性表达从其束缚中发放出来会产生一种影响深远的解放。如爱德华·卡彭特所说,性“是首要的,然后才是手眼口大脑;从腹部和臀部之间放射出对自我、宗教和永恒的认识”。爱德华·卡彭特:《选集》卷1:《性》,扉页,GMP出版公司,伦敦,1984。
性与压抑:赖希
你们这些虚伪的名人把我嘲弄
你们的政治由此发达
只要你们统治着这个世界?
用匕首刺戳和谋杀!
威廉·赖希的《听着,小家伙!》就是以此开头的。该书的标题回响着贯穿全文本的一种偏执狂式的进攻性,但也为赖希终生追求的一种激进社会改革的幻想辩护。威廉·赖希:《听着,小家伙!》,纪念出版社,伦敦,1972。由于勇敢地向权威挑战,赖希受到各种团体的迫害,从正统的精神分析学派、各宗教组织和美国政府,到那些他描写为“红色法西斯分子”的人们。赖希是第一个也是最著名的精神分析学派的性激进分子,他的思想受到了所有这些团体的诋毁,更受到许多其他团体的诋毁。
赖希是资产阶级婚姻的克星,在生殖器性征——其挫败或培养——中发现了解决现代性种种疾病的线索。赖希与之对话的“小家伙”实际上是男性的一员,但却不仅仅是普通的流浪汉;他代表着所有那些对传统奴颜婢膝的人,自以为健康的神经病人,包括掌权者。赖希直言不讳地说,这小家伙“龌龊卑鄙,肮脏无能,固执死板,空虚乏味”。他是自己的奴隶主,他受自己的焦虑所驱使,又试图阻止别人获得自由。
赖希认为小家伙的神经病是性能量的抑制所致;但他决不是像他的敌人所谴责的那样在宣扬性放纵:
“你是个龌龊的小家伙!”他公然说。
你驾驶着汽车和火车开过伟大的伽利略发明的座座大桥。你知道吗,小家伙?伟大的伽利略有3个孩子,但却没有结婚证书。你不要对学龄儿童讲这些。难道你没有因为这个原因折磨过伽利略吗?……
你丝毫没有注意到这样一个事实,是你的涩情思想和不负责任的性态度使你落入婚姻法的囹圄之中的。……
你没有女人,如果你有的话,你只是想“睡”她,以此证实你内心里的“男性”。你不懂爱……
你知,我知,人人都知道你在永久的性饥渴状态下到处闲逛;你贪婪地盯着每一位异性;你用下流的玩笑和你的朋友们谈论爱……一天夜里,我听到你和你的朋友们在大街上散步,齐声喊着:“我们要女人!我们要女人!”威廉·赖希:《听着,小家伙!》,第43、61页;纪念出版社,伦敦,1972。
“你乞求欢乐;但安全对你来说更为重要。”
——威廉·赖希《听着;小家伙!》;纪念出版社;伦敦;1972。
赖希把性与权力对立起来,在“小家伙”的统治中看到了他极力反对的独裁主义的起源。性,如果得到适当的表现,乃是我们主要的幸福之源。凡是幸福之人都摆脱了对权力的渴望。“感到活生生的生活”的人从对自我潜力的哺育中获得一种自治性。以“充满爱意的拥抱”为指向的性提供了超越控制的方法——用赖希的话说,是摆脱失控的性欲望的束缚的一条途径。一旦摆脱了“被驱使的性欲”,即企图“在每一位女招待的屁股上都掐上一把”的性欲,人们就应该“公开洋溢在爱情的幸福之中了”。威廉·赖希:《听着,小家伙!》,第111~112页,纪念出版社,伦敦,1972。
何以创造这样一个局面呢?赖希说,不能仅仅依靠政治改革,而要靠大众性格的改革。对赖希来说,性格是一种防御构造,用以抵御生活之沉浮的保护性“盔甲”。他把性格描写成自我的慢性畸形构造,表现为僵死刻板。一个人形成这种盔甲以保护他不受外部和内部的伤害,尽管要付出巨大的心理代价;盔甲是由于里比多得不到释放而形成的。“自我的坚强”需要经历各种不同的过程。与某一令人沮丧的现实的认同,或更明确说,代表这个现实的个人给予这种防御以有意义的内容。焦虑产生于由令人沮丧的他者引发的攻击意识,这种焦虑反过来把苗头指向自我;一个人的能量就这样受到了阻碍,没有得到能动的表现,而成为顾虑。这些能量被收敛起来对性冲动构成了抑制,所以性冲动只能以强制的方式才能表现出来。
赖希的疗法通过破坏个人的“神经官能平衡”来刺透性格盔甲。对许多人来说,自发性享乐的能力源起于性快感,由于施虐、贪婪和自私而变得扭曲了。性格是虚伪的标志,然而;虚伪却可以改变,以至于产生快感。通过把里比多从性前期的固定状态释放出来可以打破神经官能的平衡。在治疗期间,婴儿的生殖器焦虑被重新激活,但却是作为恢复性高潮潜力的一个手段,这种潜力是作为扭曲的性心理发育的结果而丧失的。威廉·赖希:《性格分析》,视野出版社,伦敦,1950。
据赖希所说,弗洛伊德写作《文明及其不满》在某种程度上否定了赖希阐释现代性过程中呈现的“危险”。威廉·赖希:《性亢进的功能》,第165~168页,法拉、斯特劳斯和吉鲁克斯出版公司,纽约,1961。在赖希看来,弗洛伊德错误地把现代制度与一般文明等同起来。赖希预示了后来马尔库塞勾画的路线,指出现代文化具有特殊的压抑性;但他拒不接受死亡本能的观点,认为破坏性产生于被挫的里比多。弗洛伊德曾有意通过封锁他自己思想的激进含义试图颠覆性解放的可能性。威廉·赖希:《性革命》,第247页以下,法拉、斯特劳斯和吉鲁克斯出版公司,纽约,1962。
这种看法有一些道理。福柯曾提出,弗洛伊德体现了现代人对性的关注,弗洛伊德在后来的著述中有意修正他以前对里比多的“夸张”强调。这一先例为后来的精神分析行业的大多数人所效仿,甚至拒斥死亡本能的概念。赖希自诩为真正信仰的辩护士。现代社会是父权制社会,它对一夫一妻制的强调有助于发展性格的独裁主义特点,因此,支持了一种剥削性的社会制度。在这一现象背后,是早期历史的一个重要转折时期,即从母系社会向父系社会的转化,在母系社会中,婴儿和青少年的性压抑还是未知的。
赖希认为,没有性解放的社会政治改革是不可能的:自由和性健康是同一回事。他提倡妇女享有性表现的平等权利,但同时又特别注意儿童和青少年的性权利。儿童应该有权与他人进行性游戏,有权手淫;他们也应该受到保护而摆脱父母的管制。青少年应该拥有无拘无束地满足性需要的机会,这样,他们就可能成为未来社会变化的动力。赖希认为同性恋是受挫的里比多的产物;他认为同性恋将随着进步的性解放而消失——如涩情文学一样。
许多人认为赖希的后期著作怪诞异常,这是在生命趋于终结之时自身失常的一个人的思想。然而,其发展方向却是重要的,事实上,在其前期与后期著述之间有许多明显的联系。赖希很久就对弗洛伊德的谈话疗法表示怀疑。据赖希所说,自由联想往往避开了而非有助于揭示病人的问题。他逐渐认识到,身体及体格有其自己的表现语言;为了真实地评价一个人,治疗专家不应该让病人长时间地谈话。“病人一停止说话,身体的情感表现就显而易见了。”“机能疗法”的基础就是通过生殖器亢进促进性表现。然而,其基本目的是要让个人通过身体来表现自己,从而“在极深远的程度上消除语言”。威廉·赖希:《性格分析》,第362页,视野出版社,伦敦,1950。赖希认为性能量被禁锢在个人的肌肉组织里,这一思想带有19世纪关于歇斯底里的观点的残余,但也预示了20世纪末把“紧张”视为一种身体病理的观点。更重要的是,对身体的反射性控制被视为心理障碍的关键。这里用不着忏悔:赖希抛弃了谈话疗法而热衷于松弛、按摩和祛除身体紧张等方法。
赫伯特·马尔库塞
马尔库塞也识别出趋向激进主义的“精神分析学的隐蔽倾向”。赫伯特·马尔库塞:《爱欲与文明》,第11页,爱伦·拉尼出版社,伦敦,1970。马尔库塞对埃里克·弗罗姆和其他“修正主义者”持批评态度,他像赖希一样试图揭示弗洛伊德著作中的解放潜力。里比多得到了拯救,但是,死亡本能却始终在提醒人们纯粹的快感是有限度的。一切文明都假定是对生死冲动的“基本压抑”,但在现代社会里,经济制度提出的各种要求引入了一种历史的、可有可无的压抑负担。在适应弗洛伊德的“现实原则”的过程中,个人事实上是在响应一种剥削性统治形态的迫切需要。
马尔库塞对弗洛伊德的解释与拉康的解释有相似之处,尽管其结果相当不同。与拉康一样,马尔库塞批评自我心理学,十分强调无意识。然而,与拉康相反,马尔库塞认为,无意识的恢复为激进的社会批评提供了有力的中介;对马尔库塞来说,这是因为自我心理学接受现实的世界。通过转向弗洛伊德意义上的各种本能,我们可以揭示社会压抑的各种机制,也可以赋予现代性的解放前景以内容。
马尔库塞对解放的可能性的判断是由几个重要的概念步骤组成的,如把压抑分成基本的和剩余的压抑,并给现实原则加上行为原则。换言之,有些压抑形式产生于现代制度的“内在禁欲”,一旦超越了这些制度,这些压抑就烟消云散了。用精神分析学的术语说,这些压抑“按要求是多余的”。行为原则是在面对特殊社会秩序的(非永久性)历史现实而非心理现实时暗示的一种原则。比如,马尔库塞描写为“一夫一妻制的父系家庭”,就是一种社会形态,那里存在着剩余的压抑。然而,他迄今一直注重劳动语境中的剩余压抑。
对马尔库塞来说,解放与首要的快感相关,他把快感与享乐主义严格区别开来。现代工作纪律只有在身体被解除性欲时才是可能的。如果允许里比多从剩余压抑中逃脱出来,它就会威胁或完全破坏那个工作纪律。马尔库塞在一部早期著作中证明,享乐主义“体现了关于社会的一个正确判断”。对肉欲的追求恰好击中剩余压抑的核心,因此固有一种批判棱角。而享乐主义却是无政府的,只有与真理相关时才具解放性质。在这个意义上,真理与福柯所说的性的“真实”大相径庭:它是与幸福和审美欣赏准则相一致的快感。在幸福的问题上,马尔库塞与柏拉图是一致的,幸福是“服从真理标准”的快感。赫伯特·马尔库塞:“论享乐主义”,载《否定》,爱伦·拉尼出版社,伦敦,1968。
马尔库塞指出,在《文明及其不满》的一段有趣的文字中,弗洛伊德把文明的压抑性,不是与各种本能本身的升华联系起来,而是与性关系的排外性联系起来。弗洛伊德说,“xing爱是两个人之间的一种关系,在这种关系中,第三个人只能是多余的或令人不安的。”转引自赫伯特·马尔库塞:《爱欲与文明》,第48页,爱伦·拉尼出版社,伦敦,1970。一对儿恋人不会对任何其他人感兴趣;文明不能容忍这样,因为文明依赖于更大的团体间的关系。在此,弗洛伊德仿佛再造了传统上对xing爱激情的抵制。然而,如马尔库塞所正确地看到的,xing爱可在双重意义上具有解放力:当视对方为平等之人而尊重时,爱便打破了一夫一妻制的父系家庭的框架,但也在肯定的意义上与更广大的社会公民相容。“自由xing爱”不仅与“永久的文明的社会关系”相一致,而且本身就是这种关系的条件。赫伯特·马尔库塞:《爱欲与文明》,第49页;爱伦·拉尼出版社,伦敦,1970。
马尔库塞常常用弗洛伊德反驳弗洛伊德,以表明弗洛伊德对现代性的心理需要的阐释既是革命的又是保守的。于是我们看到,弗洛伊德认为原始自恋在现代文明中的残存不仅是神经官能症,而且是一种“可选择的现实”。尤其是,尽管不完全是在与性的关系上,自恋可以产生“与宇宙合一”的博大感觉。自恋主义通常被解作通过从更大的世界中隐退而对其进行的防御性适应(这里,我们还可以说,不仅弗洛伊德,而且像克里斯托佛·拉什和福柯等当代文化批评家都是这样解释自恋的,如福柯描写的“自我的加利福利亚海湾”),这揭示了一种超越潜能。自恋“可能成为客观世界新的里比多发泄的来源和储存库——把这个世界改造成一个新的存在模式”。赫伯特·马尔库塞:《爱欲与文明》,第138页。
马尔库塞对生殖器性欲的性质的评价截然不同于赖希的评价。马尔库塞说,弗洛伊德提出,儿童的性兴奋采取普遍化了的身体性亢奋的形式,后来集中在生殖器上,这是性心理发育的正常过程。(实际上,如在第7章所指出的,弗洛伊德认为集中的生殖器xing爱是男孩子的特点;女孩子则不得不以比较分散的xing爱形式“应付一下”。)在马尔库塞看来,弗洛伊德没有看到,向生殖器xing爱的趋进是对现代社会秩序强加的各种快感可能性的一种限制。“生殖器暴戾”产生于这样一个事实,即身体需要参与工业劳动的部位都被剥夺了里比多。恢复身体的性功能,恢复与审美欣赏相关的xing爱的原始意义,是未来革命变化的必要组成部分。马尔库塞并不完全赞成可塑性性征,而把“性变态”,包括同性恋,视为对生殖器性暴戾的行为批判。这些行为批判标志着对性行为破坏生育予以抵制的场所。赫伯特·马尔库塞:《爱欲与文明》,第164~166页;爱伦·拉尼出版社,伦敦,1970。
对马尔库塞如同对弗洛伊德一样,死亡本能并不完全是一股破坏力。人的创造性是生死本能结合的结果,而现代文明所面对的问题是,死亡本能已经脱离了其与里比多能量的必要的相互作用。死的愿望已经融入到现代纪律严格的机械的性质中来,而这种纪律不仅仅充斥于工作场所。对异化劳动的克服将释放剩余压抑,同时也把死亡本能与性快感的资源重新联系起来。摆脱繁重的劳动不仅使身体,而且使自然恢复了xing爱,因为生殖器xing爱的突出性关系到对自然环境采取的工具性观点。“非压抑性升华”将是恢复与自然之和谐关系的基础。赫伯特·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爱伦·拉尼出版社,伦敦,1972。
一种非压抑性文化——一种仅仅保持基本压抑的文化,马尔库塞认为,在某些方面将是心理的倒退。它将是文明的一次逆转,同时又是一次征服,是为了进步而后退。摆脱了“性”,爱欲便具有了文化建构的能力,而且远远超越了当代社会的文化建构能力。只要有政治理论存在,我们就能从查尔斯·傅立叶那里比从马克思那里学到更多的东西。基于狂热的迷恋、不是激情的爱而是爱欲在群体的爱和友谊中的绽开的愉快合作,将成为社交活动的主导媒介。用马尔库塞的话说,“随着性欲转化为爱欲,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