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猛死抱着步枪,紧闭着双眼,脸色跟猪肝似的血紫,嘴唇被咬破,凝结的血痂子跟大个红米饭粒似的挂在嘴角。最可怕的是他的左手,肿得比大个馒头还大,让连长那双熊掌式大手也自愧不如。白手套上血污一片,紧箍在手上跟粘上了一般,摘不下来。卫生员只好用剪刀剪开,血淋淋的小手指在手掌根部折断,仅余一丝皮连着血肉。
第十四章 意志(8)
用不着什么判断,老经验、土办法肯定不灵,隋猛不是站晕了,而是疼昏了。在场的都是训练行家,知道那伤是怎么弄的。肯定是通过主席台劈枪的时候用力过猛,动作失误,没有将护木正直砸在左手掌中央,而是左手由于冻得时间较长,小手指在弯曲的状态下被枪护木和机柄砸上,齐刷刷地硬将指骨砸断。
“天啊,这是多么大的意志力啊!”高远差点惊叫出声,连指导员沈玉新都觉得不可思议。十指连心,超过了生理极限,正常情况下,骨头折断半小时如不及时救治,会让人疼痛得当场休克。
可隋猛生生站在队列里,顶着寒风,忍着剧痛,苦苦坚持了四个多小时,还做出若干标准的持枪队列动作,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比孤身一人面对数百强敌坚守阵地四小时还可贵。
卫生员熟练地进行着止血包扎,于排长大步奔向库房,取出那辆破自行车,高远和几个新兵班长把隋猛抱起,让他身子伏在自行车货架上,于排长在前边推车,后面几个人扶着隋猛飞快地向团卫生队跑去。
刚接近营门,军长的车队就到了,小车一大溜停在营区中心路右侧。首长们纷纷下车,团长、政委在军长左右稍后的位置,像两个保镖,边说边引路,后面数十随行人员簇拥着军长,向六连方向浩浩荡荡开进。
狭路相逢,如同遭遇战。首长们本来就人多势众,基本都是大块头,把本不宽敞的道路挤得更窄。按照条令规定,下级与上级走个顶头碰,下级要在行进间向上级敬礼,如果下级骑车,要下车敬礼,而且还有条不成文的规矩,条令虽然没有规定,但大家早已约定俗成,一直依此办理,就是路面较窄的情况下,下级要原地站在路右侧,尽量贴边,待首长通过后,下级方可继续前行。
高远和几个新兵班长一发现军长,当场就像耗子见了猫,动作频率迅速减慢,几乎要停下来。可于排长仍然大步流星,既不停车,也不贴边,推着隋猛向着“大块头”人们狂奔过去,带动高远等人不敢放慢脚步,只能硬着头皮快步紧跟。看似以卵击石不自量力,实则比单骑闯关、比单刀赴会之类的更勇猛更悲壮。
团长、政委同时从军长身后闪出,同时皱起粗眉头,同时表现出一脸的不快,同时伸出双手临时担任交警干的工作,连明知故问都是同时的。
“于继成,你要干什么?”
“伤了个兵,去卫生队。”于继成边走边回答,本来就是下坡路,还不想刹车减缓速度,只能越推越快。
“怎么伤的?”政委口气略缓,态度仍然蛮横。
“劈枪时砸断了手指。”于继成话说得有些不耐烦,人车已经超越了团长和政委,速度居然还加快了,破自行车推得跟当年冲击鬼子炮楼那种土坦克似的,冲得首长们赶紧闪开,给“土坦克”让路。遭遇军长的瞬间,两个“白脸大个子”再次对视了一眼,一样的毫无表情,看不出什么异样。高远压根就没敢抬头。
军长去六连的心情急切,遇到六连的人却很从容。除了跟于继成平静地对视,又转过身追视了一会儿一路狂奔的“土坦克”,专注着“土坦克”上驮着的伤兵。联想自己年轻时,也曾背负着满身是血的战友,一路狂奔;也曾被战友背着浑身是血的自己,夺命狂奔。他觉得这六连排长做得对,并没有冒犯军长神威。他还觉得自己很像那个排长,也像那个误伤了自己手指的伤兵,又觉得都不像。区别很可能就在于那辆土坦克似的破自行车,和砸断手指的误伤。他从没摆弄过那种破自行车,除了把别人身上砸得稀烂,从没有荒唐地把自己的手指砸断。军长叹了口气,叫过身边的王处长:“用你们侦察处的车跑一趟,送师医院去,卫生队没有骨科医生……那个兵我讲话时就看到了,是个好兵。”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第十四章 意志(9)
山路崎岖不平,车速又快,没到半个小时就把隋猛从昏迷中颠醒过来。他受到“断其一指”的重创能坚持四个小时,昏迷半个小时却无法忍受,可能隋猛真的跟别人不一样,似乎宁愿受尽痛苦的折磨,也不愿有片刻的昏死。
隋猛缓缓地撑起身子,此前他的头一直重重地压在高远的腿上,导致后者的腿麻木得快成死木头桩子。略微辨别了一下方向和周围环境,隋猛知道自己正夹在排长和战友高远之间,坐着这辈子第一次坐上的高级轿车。
“妈的,亏得军长只讲三句话,要是展开了讲,我他妈非趴地上啃土吃泥不可,当年在矿下脑袋磕那么大口子,血哗哗流也没这么疼。”
于排长没吱声,像个诗人似的,忧郁地观赏着外面的风景。
“你小子可真能挺,我都替你捏把汗。你当时想啥了?是不是想邱少云来着?”高远趁机活动活动腿脚,再次把隋猛的头往下压,他不想让战友累着。
“没想那么多,就听军长讲话来着,讲得真好,那么大的官还说以我们团为荣,我他妈也不能让‘老木头桩子’以我为耻啊,就是死也得挺下来。”
于排长还是一言不发,好像这事跟他没关。高远可有些着急,这可是军里的车,前边还坐着带车的侦察处参谋呢。在军机关领导面前,议论军长可不是小新兵干的事。不能再让隋猛胡言乱语,于是悄悄捅了他一下。
“呵呵,‘老木头桩子’是谁?”当参谋的都是人精,自然知道隋猛说的是谁,可偏要明知故问。
隋猛也是疼糊涂了,不受伤也爱瞎白话,这下自知说走了嘴,伤口突然一阵疼痛,赶紧把头扎在高远的腿上,睁着眼睛不再说话。
“呵呵,没事,我不会给你说出去,一定是你们连队干部给军长起的外号,不太客观,军长虽老,可不是木头桩子,他可是有名的战斗英雄……”
“那是啊,我们连荣誉室就有他的照片,孤胆英雄啊。”隋猛又开始眉飞色舞,好像受伤的不是他,而是别人。
“呵呵,小伙子,还疼吗?”
“说话就不疼,不说话就疼。”隋猛迅速为自己刚才的冒失找到看似合理的理由。他的性格不允许把疼痛叫出声,只能把痛苦的呻吟转化成胡说八道。
“哦,再坚持几分钟就到了,你叫什么名字?”参谋对这个虎头虎脑的新兵很感兴趣。
“隋猛。”
“隋猛啊,连军长都说你是好兵哩,伤好了到我们特种大队吧,集团军直属队,离首长近,容易干出成绩。”参谋说得很认真,诱惑力很强,连高远都在一边咂着嘴,为之心动。
“我哪儿也不去,就在‘大功六连’干,只要我的手不碍事,六连需要我,就在六连干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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