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向李肆,像是把李肆当作了一个范例。
“御臣何须曲中求?不过是识人二字!识人而用,不合则迁,废则舍之,有何难哉?《韩非子-定法》曰,术者,因任而授官,循名而责实,操杀生之柄,课群臣之能者也,此人主之所执也,说的就是这一条。”
李肆举手,他不同意这个观点。
“帝王用人,也该是一篇大学问吧。说起历代,因臣而兴废的例子不要太多,比如霍光,安禄山,比如王安石,比如张居正,比如袁崇焕……”
“这些人上位,是因人而上,还是因时而上?”
段宏时一声反问,顿时让李肆没了言语,这一问的本质就是“历史是伟人创造的,还是历史创造了伟人?”他可没有答案。
“不光是因时而上,这些人本就是因时而生!”
段宏时的结论倒是很清晰,话题也转到了第二等。
“那么什么是时呢?”
接着段宏时像是中学老师,循循善诱起来。
“时乃制化,这里就说到了御制。所谓‘制’,就是‘经制’。势如季风,时则是季风在日月间的变化,时势连在一起,方成历史。每朝初成,即凝下了经制,如能驾御这经制,那就算是懂得了帝王术的次等。”
说到这里,李肆开始有些明白段宏时的思路了,他心中微微抽了口凉气,这老头还真不是酸儒,这样的东西,可不是圣贤书上能读得出来的。
“帝王若能御制,就能择臣,臣循制而逐利,只要稍能识人,御臣水到渠成。这次等的帝王,即便心机远不如那些灵智只放在御臣的帝王,可借经制之力,成就也远远高过只知和臣子周旋的帝王。”
说到这,段宏时开始举例。
“你刚才说到了王安石,张居正,连带他们身后的两位神宗,后人都贬过于褒。可以老夫看来,只论那两位神宗,却是强过了大多数帝王。他们二位在位时,不论国政成败,朝局至少是稳稳在手。”
唉!?
李肆再举手,这里问题大了。宋神宗不说,明神宗,也就是万历,那可是三十年不上朝,跟整个文官体系对抗的大牛啊。很多历史学家都认为,不管是万历三大征,还是万历怠政,都是明亡的一个重要原因。
“写元史的跟明史的,用心不一样,笔下的动作却都是一样。”
段宏时低低这么说着,李肆心里也是一跳,他下意识地去找段宏时的眼神,老头却偏开了视线。
尽管段宏时这观点值得商榷,可李肆也不得不承认,这两个皇帝,确实不是傀儡,更不是碌碌无为。宋神宗用王安石变法,明神宗享受张居正变法,这两个时期,正是华夏历史的两道重大门槛。
想到这,李肆有些开始接受段宏时的分类标准,确实,能把握段宏时所谓的“经制”,也就握住了国政朝局的关键,在这个基础上,臣子的力量就淡了许多,臣僚是贴着国政朝局而上的。当然现实的历史脉络没有这么简单,还有太多因素夹杂在里面,但把这么一条脉络抽出来单独看,至少评判帝王成就的标准是清晰了许多。
“那么……御势这一等,基本就是留给了开国帝王的吧?”
李肆做出推论,段宏时点头,却又摇头。
“势有天地之分,老夫还没参透这天之势,只能看到地势。以地势而论,你的说法勉强平准,却遗漏了一些帝王。”
段宏时又开始举例,这次李肆感觉不那么突兀了。
“秦皇,武功最盛,可文治空白,大秦朝转瞬皆灭,他不过是提起了前势。汉高借这前势奠定了后势,汉文以黄老之治稳住了余潮,这三人算是分御了大势。”
哟嗬,这老头眼光还真高,秦皇汉高汉文三个人加起来,才算是一个一等。
“汉武,独起一势,此势荡漾华夏千年,直至今日,他一人独御一势!”
说到这,段宏时的语气也显得很有些纠结,李肆心想,莫非这是个仇视儒家的怪物?汉武的武功不说,独尊儒术,的确是影响了整个华夏的历史。
“再之后,隋文帝杨坚,独起一势,以朝代论,虽然杨广未能守业,可唐高甚至太宗,都沾其余漾,不过顺势成业而已,史书对唐溢赞,却不书前隋砥业,很不公平。”
李肆点头,后世对隋朝的评价确实高了很多,这个观点,他勉强能接受。
“如果说到顺势成业,宋太祖太宗两兄弟是此中翘楚,可正因为他们太过顺势,也就不得不拘于经制,未能再进一步,老夫可不认为他们有什么特别之处。”
李肆确认了,这老头真跟儒家有仇,宋朝是华夏所谓文治最盛的朝代,士大夫的待遇最好,可在段宏时眼里,却不过是享受前朝红利,赵大赵二还缩手缩脚。结合时势、经制什么的,李肆感觉这老头的帝王心术,估摸着就是法家的东西,刚才他不直接引了《韩非子》的话么。
接着段宏时语气低沉了。
“汉武隋文之外,再起一势的,就是前明太祖,惜乎这一势……唉。”
这时候段宏时的话题绕了回来。
“让你看元史食货志,就是让你明白,前明太祖所知的前势。历代开国御势之君,莫不以前朝为鉴。前明太祖将元治归结为宋治的张扬,由此连百年国运都没有,所以才力图复古。虽然背后有诸多文人作祟,可他个人的好恶也是重要原因。”
嗯!?
李肆真的被惊住了,这话说的是朱元璋矫枉过正,定下了彻底打压商业的明初国策,由此影响了有明一代。这国策有如噩梦,缠绕在他之后的历代皇帝身上,也将华夏在明代继续走在文明前列的步伐给拖了下来。
听段宏时这话,他显然是在否定朱元璋这国策,同时叹息华夏之势的沉沦,这是一个三百年前的古人所能有的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