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就是每个村总要杀几个人!”
“一定要杀?”我爷爷以为自己听错了。
“是的,原则是百分之十。这是革命需要,也是我们在胶东地区土改的经验。”县委书记用的是在大会上作报告的口气。
我爷爷努力使自己静下神来:“要……要是村里实在没有恶霸地主呢?”
县委书记笑了,像是在笑我爷爷脑瓜不好使:“那就矬子里边拔将军!至于关润林嘛,这就要看驻村工作队及村里革命群众的意见了。一般情况下,驻村工作队有权提出处理意见,然后报区委。区委就有最后的生杀大权!所以嘛,以后这事你就不必再……”
至此,我爷爷才明白了,他找县委算是“越级”了。他应该找区委的。后来的事实证明,找区委也是枉然。那个时期的各区委为了完成上级交给的“革命指标”,对于各村报上来的死亡名单,全是红笔一勾……
这次谈话的一个最大收获,应是意外收获:县委书记告诉我爷爷,地下党对我叔叔的策反工作已告失败,失败的原因并非是我叔叔顽固不化,而是另有隐情。师长的夫人看上了我叔叔的忠厚老实及一表人才,欲招其为乘龙快婿。就这样,一纸令下,我叔叔进了国民党的51军青岛警备司令部做了少校副官。从此,也与地下党失去了联系。地下党不去找他,他也就无法革命了。
更让人没有想到的是,这竟是有关我叔叔的最后一条准确的消息。此后的消息便是传说了,说他死于淮海战役,也有的说他死于解放军渡江时。总之是死了,我奶奶为此不知哭过多少回。
好在我父亲在八路军里干得还不错。“八路军”只是人们的习惯称呼,其时,已改编为华东野战军。我父亲所在的部队改编为十纵(司令员宋时轮,政委景晓村)。在莱芜战役中,我父亲因“筹得煎饼3000斤,军鞋500双……”而荣立三等功。
扯远了,再回到人命关天的土改。
我爷爷在县里碰了软钉子,索性直奔关家桥。他想凭着自己的老面子,直接找工作队商谈。县官不如现管嘛。
没想到,工作队队长更不好说话。“那位学生”——我爷爷宁肯这么称呼那位说话慢声慢气,一口文登腔的队长——看了我爷爷的参议员证以后,不冷不热地来了句:“是敌工部负责的对象……”
这一句就让我爷爷气炸了肺。当时还没有统战部,敌工部负责一切对敌、友方面的工作。我爷爷虽不算敌,但最多是友。
棉裤腰当然知道我爷爷的大名,就趴在工作队长的耳边叽咕说:“这人可厉害啦,是不是……”
队长一拍手中《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油印本:“土改是党中央、毛主席制定的战略部署,任何人不得干扰!”
这巴掌拍得并不响,却把棉裤腰吓得再也不敢多嘴了,只是朝着我爷爷讪笑。
队长随后让棉裤腰安排好我爷爷的食宿:“王参议员既然来了,就正好参观参观,明天还要开批斗会,看看贫下中农的革命热情吧。”
棉裤腰领着我爷爷去村公所,这时,我爷爷才闻到他一身酒气。原先的破棉裤也没有了,浑身上下一式新,头上还带了一顶毡礼帽。时不时地,要掏出怀里的一块金壳怀表看看。所有的人见了,|奇…_…书^_^网|都恭恭敬敬地喊他关团长。
我爷爷就看不上这种“穷人乍富,挺胸凹肚”的熊样,忍不住刺挠了他一句:
“翻身挺好的吧?”
棉裤腰连连点头:“挺好,挺好!不用下地,吃得还好。瞧,这一身全是俺四爷爷家的。”
我爷爷说:“乡里乡亲的你们拉得下脸吗?”
“嘿嘿,”棉裤腰挠了挠刚理剪的大分头,“一开始是不太好意思,可后来工作队硬压,大伙也就习惯了。嘿嘿……”
“你四爷爷怎样?我要去他家看看行吗?”
棉裤腰哎呀一声说:“恐怕不行了,前天就让抓到我们关家祠堂给看起来了,祠堂也给分了,砸了……”
我爷爷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这么说是被关起来了?”
“可不呗,”棉裤腰多少有几分内疚,“不光关呢,还打他了!”
“打他了?亏你们下得了手。”我爷爷恨不能把棉裤腰狠揍一顿。
棉裤腰说:“是呀,都是乡亲或本家,大伙都下不了手,可抵不住工作队,你不下手就是阶级立场问题,到时不分你东西,怎么办?”
我爷爷再也气不过了,在大街上吼了起来。
棉裤腰示意我爷爷别生气:“明天恐怕还有新招。”
“新招?什么新招?”
棉裤腰眨眨那双喝醉的红眼,不再说话:“不让多嘴,赶明儿您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