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你,我甘愿与整个法兰西为敌。
于是玛丽第一次惊慌失措了。这个来自布列塔尼的男人,这个拥有整座山崖、葡萄园和农场的城堡主人,这个勇猛刚毅、优雅深沉的男人——桑格尔斯,他到底是什么人?或者——他到底是什么?
二十多年过去了,自己已经长大,而今满头金发都因牢狱的折磨而变成灰白,对方却没有一丁点儿衰老的痕迹。此时的桑格尔斯,与记忆里她在布列塔尼那间陋室中初次相遇的男人,根本就没有任何区别。
玛丽的眼睛里首次露出了恐惧。在对方的压迫下,她王后的威严已经荡然无存,仿佛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那个雷电交加的暴风雨之夜,她仍是那个任性的小女孩,被大雨淋得浑身湿透,无意中闯入对方的城堡寻求保护。
“我的邀约仍然有效。”桑格尔斯静静地凝视着她,“现在你可以跟我走了么?”
玛丽吃惊地看着对方在黑暗中发光的眼睛。
“去哪里?”
“我的国度。一个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地方,一个更神圣、更高贵、更强盛的所在。”
炽热的感情在对方深色的眸子里燃烧着,一直燃烧进玛丽的心底。一种强制的力量,一种帝王般的压迫感。但是那火焰却是真诚的、是深刻的。在那一瞬间,玛丽几乎想立刻扑入对方的怀抱,远离这间狭窄阴暗的牢房,远离革命的恐怖,远离死亡的胁迫。
突然,母亲的脸飘过了她的眼睛。
——你是法兰西的王后,玛丽。这一点永远都不会更改。
玛丽转过了头。她避开了桑格尔斯的视线。
“我不能走。”她低声说,“无论如何,我是法兰西的王后。我不能离开我的人民。”
“你的人民?”桑格尔斯冷笑,“再过几个小时,你就要在你的人民的唾骂声中被押上刑场!你会在你的人民面前,在他们的欢呼声中被送上断头台!”
玛丽闭上了眼睛。
“人民是无辜的。祈求我的鲜血将造福于法兰西,并祈祷我的鲜血可以平息上帝的愤怒。”
“上帝?”桑格尔斯突然失去了他一贯的沉静优雅,他用一双有力的大手狠狠抓住了玛丽的肩膀,“睁开眼睛,醒醒吧!看看这个所谓的光明,看看你所笃信的上帝都对你做了些什么!你竟然还要信仰他!你这个傻瓜!”
玛丽挣脱开他的手。“我是法兰西的王后。”她重复,“我的位置在国王身边。”
“路易那个软弱的小子?整个法国被他毁掉了还不够,你要给他陪葬么?”
“他已经死了!我不允许你侮辱他!”
玛丽瞪视着眼前这个高大强横的男人,她是奥地利的公主,法兰西的王后,她绝不允许对方嚣张的气焰压过她!
桑格尔斯冷笑。然后,慢慢地,看着对方坚强决然的面孔,就如同二十多年前暴风雨之夜的那一幕,那个穿着铠甲的金发少女再次浮现在了他的眼前。桑格尔斯的目光回复了温柔。
他静静地注视着面前的女孩。她是她的影子。那个永远高高在上、触不可及的发光的神圣少女,他的毕生挚爱。他心中唯一的神祇。但是现在,这个影子已经化作了玛丽。坚强的玛丽,勇敢的玛丽。他心中早已认定的宝剑王后,他要带她走。
桑格尔斯轻轻把发怒的玛丽揽到自己怀里。他抚摸着她灰白的头发。如今他的玛丽已经长大,几乎已经超过了自己死去时候的年纪,但在他的心目中,玛丽仍然是当年那个十六岁的小女孩。那个一头金发,水蓝色眼睛,任性而美丽的小女孩。他把那个瑟瑟发抖的小女孩紧紧抱在了自己怀里。
“求求你,玛丽,跟我走吧……”
他的声音温柔而恳切,玛丽惊呆了。二十多年以来,她从未听到眼前的男人使用过任何请求的字眼。她印象中的桑格尔斯,永远都只会命令和要求。她原本以为,他绝对不会向任何人低头。
——你不知道,如果你只是偶尔向我低一下头,偶尔满足一下我心底小小的骄纵,我可能早就跟你走了。离开这里,离开遍布硝烟战乱的法兰西,离开这个肮脏丑陋的世界,到一个只有你和我的地方,永远生活下去……
——可是,我毕竟是法兰西的王后啊!
“你不仅仅是法兰西的王后,你会成为整个世界的王后。玛丽,跟我走吧。”桑格尔斯凝视着怀中的女孩,他重复,“……只要你爱我,我就会给你整个世界。”
玛丽的心猛地跳了一下。这是路易不可能给她的,这是费森也不可能给她的。眼前的男人,他就是统领天下的国王,他可以做到一切。他可以给她一个家,他会保护她,给她永远的安定和幸福。
从今以后,不会再有恐惧了,不会再有折磨了,所有的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在对方的怀抱里,玛丽忍不住流出了眼泪。那是路易没有见过的,那是费森没有见过的,那是法官和律师们无缘得见的,那是狱卒与刽子手闻所未闻的。
她伏在桑格尔斯的怀抱里,一直隐忍的眼泪像喷泉一般奔涌而出。玛丽哭得全身颤抖,就像是个无助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