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陆鸿文的眼睛和秦攸仪一样,眼泪也在眼眶里打着转。他极力克制着自己不要扭过身子去,就一直盯着白琼看。
他不像他师父,他知道的。他总以为是自己半路出家,不如秦霜的童子功,所以没有师父的戏好也是正常的。后来的年月里,舞台的表演形式发生了更大的变化,也就不再去管唱戏像不像这一码事。直到今天他才意识到,原来他不像秦霜,不是功夫不过关,而是心里不记挂。而白琼只怕是这世上最记挂秦霜的人,所以那些影子全都印在他心里,一举一动,一呼一吸,都能如此相像。
他们不知道的是,白琼一直都能学秦霜学得很像,从小就能。他跟秦霜一起长大,同吃同住。天天听天天看,怎么能学不来。只是他乐得支使着秦霜去唱去跳,去卖力气,自己还能在旁边充个白看戏不给钱的戏霸。他那时候觉得,兄弟吗,不就是这样。
后来他眼睛也花了,耳朵也背了,整个世界好像隔着一层毛玻璃一样,模模糊糊的。外面安静下来了,他脑海里的这些记忆,这些声音,颜色,气息,逐渐就显得有些聒噪。陆鸿文说要给秦霜的戏配像的时候,他虽然嘴上说着不赞成,内心还是有那么一些期待的。如果秦霜能以这样的方式活过来,哪怕只是留存在录像带里的一个影子,那他在这世上就不是孤单一人了。
可惜啊,陆鸿文到底还是不像他。
到头来,他还是自己一个人。
“上天还真是残忍啊,连个影子都不肯留给我。”白琼拿到录像带的时候,在心里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他一段唱完,做了个谢幕的动作,笑着问道,“怎么样,还挺好吧?”
“白叔!”秦攸仪一下扑到白琼身上,撞得白琼一个趔趄。
白琼拍了拍秦攸仪的脑袋,像是拍了拍一个撒娇的小孩。
“我都不知道你能学他。”秦攸仪小声嘟囔。
白琼轻笑了一声,没有答话。是啊,他也没想到有一天,自己还能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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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啊啊啊这一段终于来了!以此致敬我最喜欢的作品《昭和元禄落语心中》,那一段八云学助六的样子说《宿屋の仇討ち》,感谢石田彰的配音,是他让漫画里的八云真正的活了过来。也希望如果有一天有这个机缘,白琼和秦霜也能活过来。我的白先生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第86章
时间就这样一年一年的过去,白琼的身体也一年不如一年,精神头更是短了许多,常常在他自己没意识到的情况下就打起了盹。眼瞅着入了冬,屋子里让炉子一烘,人更是容易瞌睡。
这天他又倚着榻睡得迷迷糊糊的,恍惚间就听见外面有人喊他,“小白!小白!快来!”
“就来。”白琼还当是往常,站起身来揉揉眼睛就往外走。
推开门,冷风一下子灌了进来,让白琼清醒了不少。他抬眼看去,院子里的积雪在太阳下亮闪闪的,正中间站着的正是秦霜。二十岁出头的年纪,一身绸缎的长袍马褂,头发梳得锃亮,正是最意气风发时候的样子。他一看见白琼就笑了,露出那一口大白牙,“哟,少爷,好久不见了啊。”
白琼看到他,笑的眼睛都弯了起来,“你终于来了,我等你很久了。”
“那还真是对不住了。”秦霜半开玩笑地说着,做了个请的姿势,“咱走着?”
“去哪啊?”
秦霜没有接话,背着手朝门外走去,一边走一边随口哼道,“苦海滔滔孽自召,迷人不醒半分毫,世人不把弥陀念,枉在世上走一遭。施得功德,再惹茗香,再伸召请,召请亡灵来赴会,趁此上莲台。”
这是从前相声《白事会》里的一段太平歌词,大抵是给老人办了场葬礼,在葬礼上由大和尚唱来引渡亡魂的词。
白琼听了会心一笑,跟在秦霜后面走了出去。两个人迎着日光,消失在了胡同的尽头。
晚饭的时候,陈鸣在院子里喊了好几声,也没见白琼答应。以为是他耳背没听见,就上他屋里去喊,一推门就看见他靠在榻沿上睡着了。
“白叔,吃饭了。”
没有反应。
“白叔,吃饭了!”陈鸣提了提声音。
依然没有反应。
“白叔?”陈鸣伸手推了一下白琼,白琼顺着倒了下去。陈鸣吓了一跳,连忙去看,才发现白琼已经走了,当下喊了起来,“老陆!老陆你快来!!!白叔没了!!!”
这一嗓子随后引发了极大的骚乱,他们家在随后的一个月里都没捞着什么清净。
白琼走后的第二天,许多家报纸也跟着登出了“沉痛悼念白琼同志”的头条,还列举了白琼这些年来的成绩,称赞他是“艺术革新的先驱”,“将西洋理念带进中国戏剧第一人“。
对于大部分人来说,其实白琼是谁,他们并不在乎。像陆鸿文这样的中年人,大多也就是记得年轻的时候曾经有这么一个唱戏的。而陆曦王初雨这一代,就完全不知道白琼是谁了,就算看了报纸上罗列的这些,也还是不知道白琼是谁。
但是对于文艺界来说,可就是大大的不一样了,尤其是像陆鸿文这样的中年人,但凡对戏剧艺术,对表演有那么一些喜爱的,几乎全都研究过甚至学习过白琼的戏。哪怕后来时代变了,白琼很多年都没有再唱戏,但是地位到底是在那里的。一旦没了,还是会有很多人的心会跟着颤一下。再加上他们这个年纪本身就是文艺界的中坚力量,话语权最大的人,所以努足了劲在报纸上大做文章,连着一个月,关于白琼的文章都没有断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