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过年来,文艺工作者接到上级通知,今年的工作以发掘和保护传统文化为重点。对于响应号召的组织,可以提供适量的项目补贴、对于成果优异的个人,可以予以表彰和奖励。
这样一条通知牵动了众多工作者的神经,“个人”,“表彰”这样的词,像是烧红的烙铁,烙进了他们的眼睛里。对于这些工作者来说,具体的奖励是什么倒不是那么的重要,重要的是“表彰”——这就好像在一个人的脑袋上挂了一个“此人能力优异”的金字招牌,不管你有多大的抱负,都一定能有条件让你施展;不管你现在收入几许境遇如何,一定能靠这个招牌翻身。搞文艺的大多是没什么钱的年轻人,这样的机会谁不想要呢。眼看着隔壁传统工艺协会今天一个扎染,明天一个漆器的申报,影视行业也开始蠢蠢欲动。
可是拍什么呢?拍传统技艺的纪录片的申报已经摞了小山那么高,哪怕就是一个扎染工艺,一位手工艺人家门口的剧组恨不能排出二里地去,每天走马灯似的你方拍罢我登场。这不由得让一些年轻的导演犯了愁——大导演们因为有名气,人家手艺人也愿意优先跟他们合作,因此名气大的、好拍的基本都让他们占了。他们这些年轻人,要么扛着设备去一些不为人知的山旮旯里拍一些大家都不知道的新鲜玩意儿,要么就是拍一些冷门的东西。
京剧既然被奉为国粹,打它主意的人自然就少不了。这些人的意见大概分为两种,一种认为应该专注于挖掘幕后的故事,采访还在的老先生们,通过回忆录的方式,记录京剧这近百年来的发展与改变。在搞这一种的,基本也都是一些有名气,或者家里有人脉,认识一些老先生的中年导演。
另一种意见,或者说谁也不认识的年轻人的意见,大多是说,既然我们已经拥有了新的电影技术,那么就没必要拘泥于过去的形式,不如学着国外时兴的音乐电影的样子,把京剧也拍成更加现代的故事片。
然而什么叫做“现代”呢?是用传统的行头,传统的表演,在此基础上增加更多的布景,通过多角度的拍摄和剪辑,达到现代电影的效果呢?还是应该放弃传统的行头,换成普通的古代装束,甚至连念白场面一律都省了,只保留部分用于抒发情感的唱段,从而在表演形式上符合现代电影的模式呢?
对于一群想要快速积累名气,甚至争取表彰,一飞冲天的年轻人们来说,这实在是一个很难的选择。因为任何的革新,成功与失败都是对开。方案或许可以有很多,但是真正的推行之前,甚至说在推行了足够长的时间之前,谁也不知道到底哪个方案会成功。若是有人真正的热爱这门技艺,想要把它传承和发扬下去,那就只要选一个自己感兴趣的方向做下去就好了。但是如果是为了名利,再附带上这些人员,设备,场地一应费用,那就不亚于是一场豪赌。成与不成,全看你有没有押对宝。
而在戏剧这个选项上,这个“宝”不止是选择的路径,还在与你合作的人,比如——陆鸿文。
陆鸿文作为上一代两位名角儿秦霜和白琼唯一的徒弟,又参与了前阵子的戏剧配像,虽然年纪上是个中年人,但是不喜欢跟那些爱端架子的大导演们混在一处,反而喜欢跟年轻人在一起,对新技术也很感兴趣,因此他成为了这些年轻人争取的对象。
这两种想法的年轻人都来找过陆鸿文,设想也都很有意思,可惜都要在这一年内完工,时间实在是冲突的紧,也就是说他只能选其中一种,甚至说只能在众多的想法中选择一个去做,这让他十分犯难。
“诶,你说我选哪个好。”陆鸿文拿着一摞小年轻们给他的计划书,问陈鸣道。
“都不咋地。”陈鸣继续趴在桌子上写材料,连头也不抬。
“哎你都没看一眼。“
“不用看,没一个中用的。”
“不是你好歹看看。”陆鸿文站起来,拿着这摞东西往陈鸣的信纸上叠。
“去去去,”陈鸣不耐烦地挥挥手,“不惜的说你吧,一天天的还挺来劲。你也不看看你上次录的那像,那都什么玩意。都不说人小孩,就说你自己那个,你比秦叔差出十里地不止。也就是看他们年纪小,真不懂,不跟他们计较。不然就他们那个殷勤的样,啊,‘陆老师您喝水’,‘陆老师您指点’,”陈明一边说着,一边做了几个怪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来捧臭脚的呢,切。”
陆鸿文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把腿一翘,摆出一副老爷的样子。“这就是我要批评你们知识分子的地方啦。哎呀,一天天的喊着,人家孩子不懂,人家不分好坏,诶,你们给人家机会学了吗?你想让孩子分好坏,起码你得先教人家什么是好,什么是坏吧?“
陈鸣白了陆鸿文一眼,“教?谁教?拿什么教?总不至于……就你?”
“那没人愿意教,可不就只能我教了吗?“
陈鸣嗤了一声,没再言语。
“啧,你这人……这好好儿的跟你说话呢。”
陈鸣把钢笔一扣,向后靠在椅背上,“这位同志,不是我说你,虽然我们在生活中应该抱有乐观的态度,但是乐观呢,也是要有个头的。乐观过了头,那就不叫理想主义了,那叫痴人说梦,知道吧?现在京剧的问题,不是有没有人去教小孩的问题,是已经没有人可以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