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末,草长莺飞,春意渐浓,笼罩了长安一整个冬日的萧肃之气终于彻底散去,万物滋润,生机勃发。
赵恒向朝廷递了一道奏疏,自请卸去河西节度使兼凉州都督的官职,同时又请求准其前往凉州,与新一任节度使交接公务。
只是如此,赵义显自然不会应允,朝臣们等着拥立他为储君,也不敢放他离开。
递上奏疏的第二日,他便换上朝服,独自一人跪在太极宫宫门外,低眉俯首,称自己有负于天子的信任,竟任凭外头流言四起,颠倒实情,惶恐于“受命于天”这四个字,实在愧不敢当,不敢再留在朝中,请圣上成全他的一片心意。
宫门之外,便是宽阔笔直、热闹非凡的朱雀大街,出入衙署的官员、从街道经过的百姓,来来往往之间,纷纷驻足,对着这边指指点点,议论不绝。
身前是太极宫,身后则是整个长安城,明亮的天光将此时此刻的情形照得分毫毕现,没有半点可躲藏隐瞒的地方。
旁人不知内情,不知天家父子之间生来便有的矛盾与纠葛。他们只看得见,现下是八王跪在宫门之外,向宫城中的皇帝叩首求饶。
赵恒只是肃着脸跪在地上,一遍又一遍,冲宫门的方向高呼自己那一番告罪之言。
他的骄傲与自尊,到底还是被掰开了,揉碎了,丢到地上。
这里的动静,很快被守卫宫门的羽林卫看在眼里,迅速入甘露殿,一五一十禀报给赵义显。
到底还是低头了。
虽不是赵义显预料中的彻底俯首低头,再私下求他赐予权位,可如现下这般,当着所有人的面,跪在太极宫的宫门外,已然是折了以往的骄傲自矜,便是心中的气性未解,也没法再僵下去了。
赵义显僵着身子,半躺在榻上怒睁着眼瞪向屋外的天际,好一会儿,才大口吐出胸中郁结多日,甚至是多年的浊气。
与儿子憋这一口气,身为父亲,也曾有过羞愧难当的时候。可每到那时,他又会想起当年自己还在东宫时,因母亲的挑剔轻视和其他弟弟们的阴谋算计,而不得不提心吊胆、忧虑压心地度日,便又会重新生出那股要较劲的气性。
好在,眼下总算暂时得到几分慰藉,舒一口气了。
可就是这一舒气,便如抽去了小半的精神,他僵着的身子猛然放松下来,嘴角则伴着一声闷哼,溢出一缕浓稠的鲜血。
“大家!”中御大监吓了一跳,大呼一声,连忙冲上去,一面拿手巾替他擦拭,一面对着身边的其他内侍大喊,“快去请御医来!”
这已是近两个月来,第二次口吐鲜血了。
赵义显仰面躺着,待嘴角的血红被擦干净了,呼吸也稍平复些,便挣扎着让将楚王昨日递上来的奏疏找出来。
“去,告诉他……朕是天子,他、他只是个,皇子,任何事,都得,经朕的同意……既然知错了,朕、朕便给他半月的时日……”
“喏。”大监见他这副样子,忍着心中的悲痛,奔出殿外,将话吩咐下去。
片刻的工夫,御医匆匆赶来。平静的甘露殿又一次陷入忙乱之中。
……
赵义显的话很快传到承天门外。
御前内侍不曾放低声音,只是站在城楼底下,当着所有人的面,将那一番话一字一句复述清楚。
尊卑分明,上下有序,即便是皇家父子,亦跨不过其中的鸿沟。
赵恒低垂着头,顶着背后无数道异样的目光,默默听着,再叩首称谢。
他虽自小不受父亲重视,可作为皇子,又是长在边关的坚毅汉子,也有自己不容践踏的尊严,此时此刻,都再顾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