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并不太擅长使用人类的语言。
即使在日常生活的对话中,她的许多表达也会显得有些滞涩生硬,而到了需要大段解释和说明的场合,她的表述难免会显得有点颠三倒四。
如果换做是松田阵平的脾气,大概在小姑娘第三次说着说着就跑偏了话题之前便先一步炸锅,好在诸伏景光的脾气一向不错,更何况奈何现在说的事情怎么看都与他一直追查的事情有关,所以他耐着性子,花了好长时间才总算哄着那孩子将事情的全貌展示给他“看”。
——是的,他是直接“看”到的。因为奈何实在说不清楚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也说不清楚自己在那个男人的身上“看”到了什么,于是她索性将自己之前在外守一身上“看”到的一切直接投影到了诸伏景光的意识里。
外守一,十五年前居于长野诸伏一家隔壁的邻居,诸伏景光身边不幸早逝的幼驯染外守有里的父亲,同时也是,十五年前残忍杀害诸伏景光父母的元凶。
当年,那个男人因为不能接受急病不治的女儿的死亡,所以一厢情愿地认定是送女儿就医的诸伏景光的父亲诱拐了那个孩子,于是他挥刀杀死了“绑匪”,在寻找女儿未果之后,又病态地把自己的报复欲宣泄到了幸存的诸伏景光身上。
“你不是小有里的好朋友吗?为什么不去找她了?”
“你凭什么可以交到别的朋友,你凭什么还可以笑?你凭什么还活着?你凭什么还有未来?”
“你肯定把有里藏起来了吧,所以你还能笑得出来,所以你还能偷偷摸摸地继续过你的人生。”
“你的人生是从有里的手里偷来的,你的人生是偷来的!”
带着诸如此类的病态想法,男人一直如鬼魅般游走在诸伏景光的左右,他也搬来了东京,经营起了一家洗衣店,他像是阴沟里的老鼠一样暗中窥视着那个孩子一点点地长大,看着他的那张面孔越来越像他父亲。
很多时候,疯癫的男人根本也分不清站在他面前的究竟是当年那个时常和有里玩的一丁点大的小孩子,还是那个他以为偷走了他的有里的男人。不过在他看来,不管是哪一个诸伏,都不配拥有现在这样的生活。
他要报复,所以每当诸伏景光开心或者得意的时候,他总会搞出一些小动作,提醒他过去发生过的事情,提醒他有里的事情——看着那个年轻的小伙子惊惶崩溃的神情,外守一的心里总能泛起一种报复一般的病态的快感。
他用过去的事情一遍一遍地折磨着诸伏景光,也一遍一遍地折磨着自己,时间越久,他便越疯狂。
这就是诸伏景光花了十五年的时间追寻的真相,这真相原本也十分荒唐,荒唐到让他甚至有点想要笑出声来——
因为自己失去了,所以就去破坏别人的。因为自己不幸,所以就容不得别人不幸。
他的人生居然被这样自私又恶毒的人搅得七零八落。
凭什么?凭什么啊。
像是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在透过她的眼睛“看”到这些“真相”的时候,诸伏景光脑内一片空白。
他该露出怎样的表情呢?
苦苦追求了这么多年的答案就在面前,他该觉得欣喜吗?不,他怎么可能感到欣喜呢。
父亲和母亲永远停留在了那个时刻,他的人生轨迹偏得一塌糊涂,就算现在将那个恶人碎尸万段也无济于事。那么他该觉得悲伤吗?
可他也没有觉得悲伤。
虚无。在“看”到了那些真实之后,他只觉得虚无又无力。
他想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他想留住什么,却什么也留不住。
他一路奔向了这条路的尽头,却又在尽头茫然地停下脚步——
然后,他感觉到自己忽然被什么人抱住了。那是一个小小的怀抱,娇小的身躯根本无法庇护住他宽大的身体。
可那个孩子却还是竭尽所能地张开了手臂,将他紧紧地抱在了自己的怀中。
炽热的温度透过衣料,渗透进了皮肤,在被包裹的瞬间,诸伏景光意外地感觉到了一点熟悉。
就好像在那个漆黑又狭窄的柜子里,在那个噩梦一样的可怖夜晚里,也有什么人曾经这样拥抱过他。
垂落的长发。温柔的呢喃。还有像是星空一样深邃的眼睛。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啊,对了,那并不是现实当中发生的事,那些被包裹了一层柔光的温暖和缱绻就像是拥抱着他灵魂的什么一样,或许从未发生在现实当中,却在梦里一遍一遍地上演。
“景光是在觉得难过吗?”少女的下颏抵在他的肩头,清澈的声音几乎就直接响在了他的耳侧。
“我……”
“我不太理解景光想要做什么,人类,是没有改变过去的力量来着吧?所以就算知道了那个人是坏人,你们也没办法回到过去阻止,也没法把现在和未来修正成想要的样子。”
“既然这样,为什么景光还要花这么长的时间找到那个人呢?”
“我不太理解人类所说的报仇之类的内容,呃,因为一个人类杀死了另外一个人类,所以被杀死的人类的亲人就会把杀人的家伙当成是仇人,因为仇人剥夺了死者的‘未来’……可是让凶手付出代价也改变不了事实,而死掉的人类其实根本也看不见呀?他们在死去之后,不是汇入宇宙当中的意识海,就是留存在了幻梦境,不管怎么样,都没办法再干涉现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