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柔嘉跪坐于地,太后身边的大宫女碧彤含笑阻拦道,“地上凉,公主怎么这么坐着,快起来。”
“不碍事,我想这样坐着。”太后卧房铺了保暖的梨木地板,并不寒凉,此时柔嘉满心只想和太后亲昵,也不在意。
她满是依恋地趴在太后膝头,仿佛孤苦地飞了许久的鸟儿,终于找到了家。
碧彤便不再劝,只转头吩咐人拿团垫过来。
太后满头青丝中夹杂了些许银发,看着柔嘉的面容是极和蔼的。她挥退捶肩的婢女,坐起身,爱怜地摸了摸柔嘉的头,打趣道,“怎么我的柔嘉越活越小了,来和哀家撒娇?”
宫人拿了团垫放在柔嘉身下,柔嘉重新趴好,抓着太后的一点衣料,感受着许久不曾感受到的温度,抽抽鼻子,道,“我想舅母了。”
柔嘉本是镇国公与长公主独女,生来该受尽宠爱,奈何四岁那年,母亲病故。太后是柔嘉舅母,亦是长公主的闺中密友,她怜柔嘉年幼丧母,便将她接入了宫中。
起初太后是想抚慰柔嘉丧母之痛,后来镇国公续弦,担心继母暗中磋磨,太后索性便将柔嘉养了起来。
十三岁那年,柔嘉拼死为太子陈昱救驾,太后为她请命,先帝破例封赏,这才有了柔嘉公主的封号。
可这样百般为她、疼她的太后,最后却因她受苦伤心,因陈昱忤逆受气,身子一日差过一日,抱憾离世。
太后亲昵地点点柔嘉的额头,笑道,“这就哭鼻子了?多大的人了,这般孩儿脾性,可怎么嫁人?”
虽圣旨还未下,但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最早今年秋冬,最迟明年春夏,柔嘉便会与陈昱成婚。
只是今生今世,她又怎会再嫁给陈昱?
柔嘉脸颊贴着太后膝头,软声耍赖着,“柔嘉不想嫁人。”
“孩子话。”太后失笑,“不嫁人,难道还想在舅母身边待一辈子不成?到时候你父亲不怨我,你母亲都要托梦骂我。”
俏皮话让柔嘉一时想笑,下一刻却更想哭。她的舅母如此疼爱她,只是此时的舅母必定做梦也不会知道,她嫁给陈昱后,会遭遇些什么,而舅母自己,又会遭遇些什么。
上辈子她与陈昱的婚期最终定在今年十月,而拟定大婚的圣旨下在四月,已没有多少时间了……
既然此刻说到“嫁人”的话题,事情总要解决。柔嘉抬起头来,轻轻抓着太后衣摆,仰脸看向太后,清亮的眼中溢满恳切,“柔嘉确实不想离开太后,如果非要嫁,只想嫁给大将军府殷绪,求太后娘娘成全。”
她确实再也不想离开太后。可她心中清楚,她已年近十八,如何拖延也是拖不久的。既然非嫁不可……柔嘉脑中浮现了殷绪染血的脸,那双眼睛那般明亮,如在眼前。
柔嘉话音刚落,太后的表情顿住,眉头皱出深深的沟壑。
太后明显惊怒,连同碧彤在内的慈宁宫宫人,也被柔嘉突如其来的话给惊在当场。卧房内外一时气氛凝重寂静,针落可闻。
柔嘉也知自己忽然“悔婚”,悔得还是天子之婚,这行为有多惊悚。她低头跪在地上,咬了咬下唇,却没有开口妥协。
太后盯着她小小的、娇柔的身影,肃声道,“柔嘉,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这是太后娘娘第一次冲她疾言厉色。柔嘉再度咬唇,嗓音发颤,却坚决,“柔嘉知道,求太后娘娘成全。”
赐婚圣旨到底未下,此刻还能转圜。若她妥协了,才是真正噩梦的开始。
她愿意相信,太后娘娘对她的爱护之心。
果然,审视了柔嘉许久之后,太后终是长长地叹了口气,转头询问身边的碧彤,“你可知道殷绪?”
她思考了半晌,也没想出殷绪是哪号人物。
碧彤脸上同样是纳闷,思虑道,“骠骑大将军府一个殷烈,一个殷弘,父子二人皆是朝廷重臣,殷绪却是不曾听过。”
于是太后又扭头来看柔嘉,神情复杂道,“殷绪是谁,你如何认识的?”她有些难以理解,柔嘉为何要放弃天子,转而求嫁给一个籍籍无名的人。
柔嘉抿了抿唇,低垂了长睫。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殷绪是大将军府不受宠的私生子,连庶子都不如,此时功名未竟,湮没无闻。别说太后与碧彤,便是说要嫁给他的柔嘉,这时也是不认识他的。
可惜上辈子,她没能问出殷绪为何要拼死护她。然而他是能为她去死的人,若要嫁,她只能、只该、只愿嫁他。
柔嘉低眉思量着道,“从前回国公府时,无意间见了两面。我见他身姿英武,气度不凡……或是能托付终生之人。”
柔嘉从不曾说谎,此时言辞虽经思虑,真正说出却还是隐约的气弱,不敢抬眼看人。
太后盯着柔嘉,神情严肃,“柔嘉,你从小,便不会撒谎。”
舅母太过了解她了。柔嘉粉颊泛红,抿紧了唇,无言以对,却也不愿认错,收回先前之语。
顿了片刻,她退后一步,深深跪了下去,双掌贴在地面,额头则抵着手背,求道,“柔嘉只愿嫁给殷绪,求太后娘娘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