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在赶着更多的风,浪在追逐更多的浪。苏老泉那泠淙的琴音滑过安乐山,滑过仙都观,自然天性崇高,白鹿穿过树林,群神缓缓而行,布施万物。
过泸州合江县东八十三里,有山名曰“安乐山”。苏轼听闻山上有木叶,如道士篆符,后南宋陆游在《入蜀记》也有类似记载:黄牛庙后丛木,似东青而非,莫能名者。落叶有墨文,类符篆,叶叶不同。
符篆乃天神之文,书于黄纸帛上,用符号、图形记录天神名讳,传达天神意旨。用它可以召神劾鬼,降妖镇魔,治病除灾。早期道教五斗米道,以为一切灾祸,皆由精鬼作祟,须乞天官救治:求雨、请晴、却虫、断瘟疫、保胎、催生、保婴、乞子等,道民皆诣天师治,请祭酒用奏章、符篆通神,乞求消灾降福。三张之术畏鬼科曰:左佩太极章,右佩昆吾铁,指日则停空,拟鬼千里血。
三张,五斗米道的创始人和继承人张陵、张鲁和张衡。陈寿所着《三国志·张鲁传》第八卷记载:张鲁,字公祺,沛国丰人也,祖父陵,客蜀,学道鹤鸣山中,造作道书,以惑百姓,从受道者,出五斗米来,故世称米贼。陵死,子衡行其道。
鹤鸣山,雄蜀川之西隅,据雾邑之北境,前望乎嵋、巴,后枕乎绥荒。穴中有石鹤,千年一鸣,鸣则仙人出。周时马成子修炼于此,石鹤一鸣;汉张道陵登仙于兹,石鹤再鸣。张陵到此不久,石鹤就扬声天外,天上千乘万骑拥着太上老君而来,授张道陵“正一盟威之道”,不久又派清河玉女,教他吐纳清河之法:男女交接之道,四目两舌正对,行道在于丹田,有行者度厄延年。教夫易妇,唯色为初,父兄立前,不知羞耻,自称中气真术。
受其道者,须出信米五斗,故其教称“五斗米教”。
汉灵帝熹平七年(178)正月初七,张道陵在鹤鸣山为大蛇腹吸,被蛇所吞的故事传下来是这样的:鹤鸣山顶有一千年蛇精,其舌幻化为桥,其口幻化为洞。人们进洞,无人能回,传言皆成仙而去。张道陵欲斩此蛇,反为所吞。随同弟子王长不敢上前,回转身来找赵升:“师兄,师傅为蛇所吞。”赵升沉下脸道:师弟,想必师傅已冲天而去。王长忙掩口道:诺。二人急中生智,想了个万全之策,抓住一只玄鹤——云鹤千年则变成苍,又两千岁则变黑,谓之玄鹤,将张道陵的衣冠绑缚在鹤的腿上,悬腾一阵放飞,对信徒宣称天师此日乘鹤升天。
这是真的,我要相信吗?信仰的肉身,进去了不再出来,出来了不再进去,苏轼苏辙面对漫山遍野的道观,仙人的遗迹,似无处归依者,都把目光投向老泉,希望老爹爹能给指条明路。老泉望着看不见的云烟,独享万代的天空,似追忆似水流年,道:尔等不闻汉成帝曾宠幸赵飞燕乎?飞燕进谗言说班婕妤祷告鬼神加害成帝,于是考问。婕妤辩解曰:‘妾闻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修善尚不蒙福,为邪欲以何望?若鬼神有知,不受邪佞之诉;若其无知,诉之何益?故不为也。’以此推之,常人尚且有此等见识,鬼神有灵,聪明正直,而接受愚弄者,未其有也。
云在山上,道士在庙,仙人的长衫刚刚掠过一缕秋风,苏轼看见乌鸦和天书同时落在弯曲的树枝上,故国的子孙还在坚守着遗留下的经决、符章、印剑,而死亡却永远是他们疲惫的终点,永远的明天:
天师化去知何在,玉印相传世共珍。
故国子孙今尚死,满山秋叶岂能神。
遥望两岸连山,父子三人,附身接住那根悬藤带来的雨滴和黄昏,远山略远,略苍茫、略孤独,梦境与现实间,是一抹火未烧尽的云。苏轼原本只是漫不经心,对道家的自圆自话并不挂怀,如庄子所言:古之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其出不欣,其入不拒,倏然而往,倏然而来而已矣。当舟泊丰都观下,道士手持阴长生石刻《金丹诀》请他断真赝,他回答道:“不知也”,却也无端勾起了他对求道升天其人、其事、其地的万千感慨:
山前江水流浩浩,山上苍苍松柏老。
舟中行客去纷纷,古今换易如秋草。
空山楼观何峥嵘,真人王远阴长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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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人厌世不回顾,世间生死如朝暮。
仙都观,在丰都县平都山,唐建,宋改景德观,又名白鹤观,汉时,王方平、阴长生蝉蜕之所。苏轼此诗,该是应景之作,因老泉、子由都有诗作《留题仙都观》。老泉还作诗序云:至丰都县,将游仙都观,见知县李长官,云,固知君之将至也,此山有鹿,甚老,而猛兽猎人,终莫能害,将有客来游,鹿辄夜鸣,故常以此侯之,而未尝失。予异而记之。
苏轼如何想到,他的那句“真人王远阴长生”一句,后世解读之人误将“王、阴”,读作“阴、王”,连读以成阴间之王,遂附会为地狱之说,好事者又引李白诗“下笑世上士,沉魂北酆都”二语证之,于是皆信丰都为鬼国矣。
后道教式微,佛教渐占上风,平都山道观也多有颓毁。佛教思想和地狱、阎罗王等观念逐渐渗入道教盛行的丰都,与当地由来已久的巴蜀鬼教巫风、道教的鬼神信仰、地下阴间之说互相杂糅,形成了所谓的鬼城文化。
日月何促促,瑶光星散为鹿,千年化苍,又五百年化白,我是游洞客,来丰都寻不死之福庭,单见满山秋草,“仙人已去鹿无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