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来到湖亭雅间,独自坐在亭子栏杆处,冷风一吹,竟有几分清明。
没过一会儿,卢骁也脚步虚浮来到雅间醒酒。
看到祁丹椹,他微微一笑,坐在祁丹椹身边道:“我还以为只有我不胜酒力,没想到祁少卿也不行。昔日宫廷宴上从不曾见你饮酒,今日却见你多饮了几杯,怎么?是有什么烦心事吗?”
祁丹椹像是听到什么笑话道:“卢世子说笑了,好酒好宴,贵人看重,青云有路。对于我这样的佃农之子而言,无异于飞上枝头,还能有何烦心?”
卢骁拿起桌子上的鱼食,投喂湖中锦鲤,道:“七殿下在行宫出生时,遭遇一场追杀。他孪生妹妹,大琅王朝唯一的公主,代替他被杀了。若非先太子营救及时,他怕是刚出生,就死了。”
湖中锦鲤甩尾,涟漪荡开。
卢骁的话如同涟漪般,荡在祁丹椹心头:“因公主之死,容德妃娘娘逐渐消沉,失去了圣宠。在七殿下两三岁时,她犯下了大错,被圣上幽|闭阳春宫。再后来,容妃殁了。”
“因容妃生前宠冠后宫,树敌无数,圣上为她颁布不少政令,得罪了无数朝臣。因此无任何妃嫔愿意领养年幼的七皇子,也无任何朝臣愿意为这位年幼的皇子说句话。那些妃嫔们将怒火转嫁到稚子孩童身上,七殿下在那幽闭的宫门里待了三年。是先太子巡查边疆归来,说动贤妃。贤妃才冒着得罪整个后宫与前朝官员的风险,将他带回未央宫,抚养成人。”
他将一整盆鱼食倒入湖中,因鱼儿抢食激烈,噗咚咚的摔起一连串水珠,涟漪激荡的更急更大,一圈圈的荡开。
他的声音也如同激烈涟漪般:“你想要掘坟挖墓曝尸荒野的人,救了他两次。所以七殿下才会如此动怒,他并不是故意针对你。”
祁丹椹沉默良久,道:“下官知道了,请世子告诉太子殿下,下官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同七殿下伤和气。毕竟也是下官不敬在先……”
卢骁错愕,惊讶于祁丹椹的敏锐,竟然能猜到是太子派他来当说客的。
他并没有表现出震惊,点头:“好。”
锦王府丫鬟端来醒酒汤,卢骁像个知心兄长般,倒了一碗给祁丹椹:“今日你那般与七殿下争执,真的是想要借用先太子尸骨打压世家吗?”
祁丹椹醉眼迷离,暖阁的烛光碎成斑斑重影,理智让他机械般回答道:“不然呢?我这种人若非不折手段向上爬,何来出头之日?”
卢骁笑道:“你是想出头,还是想找死?明知道七殿下不耐,你不仅不知收敛,还说他妇人之仁。你这样当面非议过四殿下吗?”
不等祁丹椹回答,他微笑:“想必是没有的,否则在你出口时,你与四殿下那薄如蝉翼的主臣关系就破裂了。”
祁丹椹没有否认。
卢骁继续道:“我当时观察你的神情,你十分懊悔、愤懑,仿佛不是在骂七殿下,而是在骂另外一个人。那个人是你自己吧,你曾因当断不断,让亲近之人受到伤害,你在七殿下身上,看到了曾经的自己。所以你才希望七殿下能果断点,至少他还有五成的机会,让先太子入皇陵。”
不知是喝了醒酒汤,还是吹了风。
祁丹椹一瞬清明,他目光如夜晚湖面寒冷的雾:“素闻卢世子才华横溢,竟不知世子如此精通别人心理。只是可惜世子想多了,下官只是没有眼力劲儿,何来以己度人?七殿下是七殿下,下官是下官,七殿下天之骄子,兄友弟恭。而在下出身低贱,孑然一身,下官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殿下身上看到自己,世子,您酒喝多了。天色太晚,下官该告退了。”
他站起身,推开湖畔暖阁的门。
门外,宣瑛立在璀璨暖灯下,四目相对,他静静看着他。
祁丹椹行礼道:“今日多谢殿下款待,现已夜深,下官先告退了。”
宣瑛点点头:“嗯。”
擦肩而过时,宣瑛突然道:“如果是你,有五分的把握,你会去做吗?”
祁丹椹不甚清明的脑子反应了好一会儿,半晌才道:“没有把握的事情,下官也做过。殿下不愿意去做,是因为先太子对殿下很重要,殿下只想赌赢,相对于五分的把握,殿下还有得选。下官更多的时候,是没得选择。”
他步下台阶,走入院中,空中飘起细小雪粒,如同浮光般罩在他身上。
他于灯火阑珊处回头道:“殿下,不过是个皇陵而已,都晚了十三年了,先太子还在乎多等那么一会儿吗?更何况,下官想,比起被施舍般入皇陵,先太子更想堂堂正正的躺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