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喊,却始终还是没有去碰。M237不忍看他再这样患得患失地惶恐,索性收手笑说:“你再不出来,爸爸可就走了。”
于是转身,作势就要走。
向来乖巧的小孩这才有些急了,他一眨不眨地大睁着幽暗的红眼,下意识地伸手,手指触上了父亲差点就快要够不着的腿弯……
一瞬间,殷红的血液迸射了出来。
他看见父亲错愕地回头,踉跄,跌倒,每一帧在眼里都像放慢了的镜头。
他突然窒息,再也喘不上气来,而视野里最后一刻清晰捕捉到的,却是父亲脸上发自内心的恐惧,与腿弯间那一块血肉外翻的森森白骨。
第八十一章罪无可恕
他从来都是个懂事的小孩。
懂事,是他唯一的特征;懂事,也是他唯一的长处。
从出生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了自己永远无法像他的孪生哥哥一样引人瞩目,但他从来没埋怨过命运的不公,也从来没觉得这不是自己的错误。
样貌邪祟,这是他的错误;性情阴郁,这也是他的错误;就连无法同那个他看不起也瞧不上哥哥一样,能在冰冷的研究院里给父亲带来零星几点的快乐,这也是他的错误,不可被饶恕的错误。
他痛恨自己,也痛恨自己这与生俱来的错误,但他并不痛恨痛恨本身,因为正是这痛恨才让自己对父亲来说不那么一无是处。
可能让父亲担忧的事,他就不说;可能让父亲为难的事,他就不做;甚至如果能让父亲更敞开心扉的是哥哥而不是自己——他也可以暂时把父亲让给哥哥。
他靠着这种近乎自戕的严苛换来了独属于他的懂事,却对敏感之下那无时无刻不在扼杀着自我的痛苦不屑一顾。
他也从不觉得自己有权利一顾。
那晚,是他难受的第三个晚上。从前两天就开始隐隐不适的症状不经意就发展成了洪水猛兽,大有每况愈下之势。从吃饭时就已经有点头重脚轻浑身发凉,他没动几下小勺就破天荒地跟父亲说自己吃饱了。
其实那天,他剩了很多,而且是在看出父亲状态不佳后又努力强撑了会儿还剩了很多,但也是一眼就能发现不对的程度。他很歉疚,知道自己不该让父亲察觉出他身上的不适,但那病痛势不可挡难以忍受,尤其他还只是个只有六岁正该肆无忌惮撒着娇的孩子。
可意外的,父亲却并没有发现,他甚至连眼睛都没扫一下,就同往常一样轻轻点头了。
点头的那刻,他分明觉得自己是该感到庆幸的,为自己没有在父亲难捱时再给他添一份烦心,也没有在帮不到父亲时再给他添一份堵。然而为什么,那本该随着歉疚一并消逝的心理上的疼痛却并没有减少,深入骨髓的剧痛让他的病况也一瞬间变得可悲而可笑。
但他觉得这样是对的,反而把那太过贪婪与奢侈的情绪再次归为了自己的错误。他觉得是他的无用才让自己没能战胜身上的病痛,也是他的无用才让父亲总是阴云不展,无法得到真正的救赎。
他要是,能再有用点就好了……
怀着这卑微的歉意,他最后用坠起了冷汗的面容对着父亲苍白而安抚地笑了一下,随即便拽过还企图依赖上男人的蛋壳逃也似的走了,也不知桌上一人却盯着他半满的餐盘不露声色地看了一会儿。
夜色渐渐浓了,一轮皎洁的弯月有如夜场的脱衣舞女郎,扭着妩媚的身姿缓缓步上了舞台中央。但密闭似盒的研究院却看不到外界的风情万种,仍随着时间的一到便熄灯入睡,灰姑娘似的整个黯淡下来了。
黑暗里,被病痛折磨了整整三天的男孩辗转难眠,就连向来懒惰的蛋壳也一改它盘曲的乖顺而爬上了双人床的阶梯,分外暴躁地滑动起了自己细长的躯体。
时钟跳动的字节是绿的,凝视时钟的眼睛是红的,都在夜里漫着幽幽的荧光,好似两盏吊诡的冥灯遥相对望。
他很冷,手脚尽凉,仿佛连神经都被冻住,下一秒就坏死得再也感知不到了。难受,头还忽冷忽热地发着胀,尽管睡前已是将感冒发烧药都胡乱吃了一通,但还是蜷缩在被子里瑟瑟地打抖,小小一团也不知到底非要固执个什么。
他想爸爸了……
赤红的双眼不知何时突然变得有些模糊,黑发的男孩又蜷着身体把被子往里卷了一点。
父亲搂着他睡觉时的胸膛总是温暖的,灼人得甚至有些烫。虽然父亲总说这是因为他生来就比别人体温更低一些的缘故,但他还是如此贪恋着那似乎足以将他融化的温度。
他好想那种滚烫的温度,真的好想……但父亲今晚不会来了,而自己甚至连眼泪都是冷的,冰凉。
他又把自己裹得更紧了,毫无安全感地贴起墙壁,像从里冒出的一粒可怜的豆儿。
但就在这时,一阵响动却突然不轻不重地从门外传进来了。紧贴墙壁的男孩立刻慌忙地翻过了身体,胡乱擦了两把眼角未干的泪滴就抬起脑袋期盼地看了过去,就连蛋壳都惊喜得停下了它难耐滑动的身躯,他们都以为是自己的祈祷得到了上天的回应。
可来人的面容却显然不似他想象中那般美妙。
“……钟昴哥哥?”男孩费解地看向朝他缓步走来的兄长,毫不知自己眼里的失落有多明显,“这么晚了,哥哥为什么要来我的房间……?”
但钟昴只是站在他床边向空荡的上铺望了一下:“刚才我看到爸爸把楚渭带回自己房里了,他今晚应该是不会回来了。”
这句话里“他”指的是谁钟昴并没有明说,但床上的男孩却已然懂了。他舔了舔自己苍白的嘴唇,只勉强向床边来意不明却报忧不报喜的哥哥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他轻声回应,“谢谢哥哥。”
被叫做哥哥的金发男孩沉默不语,他盯着对方煞白的小脸眉头直皱,却终究是琢磨不透他这古怪的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