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怕自己一碰,又什么都没有了。
就像两年前那本再也没被读完的《海的女儿》,幻化成海底散落的泡沫,越是拼命挽留,就越是双手落空。
但幸好,这一切都是真的。
定下的协议是真的,如约的陪伴是真的,就连父亲那份差点就要满溢出来的愧疚也是真的。
他痛恨却又享受着父亲那份来之不易的愧疚,像残忍的恶魔只有通过吞食负面情感才能获得一丝的苟延残喘。
但为什么,今天的父亲却再一次远离了自己。他以无法言说的支吾为缘由搪塞了自己的请求,神情闪躲得像做错了事情的孩童。
他难道又要抛弃自己了?像两年前,甚至是与秋翊刚见面的那个夜晚一样,就那么干脆利落地把他撇下,让他深陷在没有星星的夜晚?
因为楚渭?因为凌顼?因为秋翊?还是因为那两个最近占用了他太多精力的玩具?
他明明没有做错一点事情,但最先被抛弃的却总是自己。
一点一点,水珠从发梢上跌落下来了,滴在钟昴纯白的睡衣上,滑出一道似泪的痕迹。
余光里,他忽而扫过墙上一面平镜,镜中的小孩面色阴沉满脸戾气,于是他起身,毫不犹豫地伸手遮住了对方那冰冷的眼睛。
接着,娴熟无比地,目光降落在了镜中仅存的半张脸上。他久久地盯视着对面只留有下颌与双唇的下半张脸,直到殷红血色慢慢从撕裂的破口里缓缓浸出,这才终于牵动唇角勾开了一个堪称完美的笑容。
一个与上半张脸截然相反的,携着无限温柔与缱绻的,熟悉的微笑。
——他父亲的微笑。
这张被无数人称赞过精致的脸庞或许是上天的眷顾,但对于持有者钟昴来说,除了这一处唯一与父亲相似的低配零件,其他却全都是可有可无。
他噙着完美却机械的微笑撩动起拇指,温存而细致地擦了擦镜面里唇畔上浮起的红。
脚步,突然在走廊里响起来了。
略显仓促的脚步,一声声踏在地上,镜面里那精确的微笑突然就迷失航道超越了限标,像精准的罗盘奔跑向只属于自己的磁场。
是丑丑的,他自己的傻笑。
“钟昴?”果然,短短几秒,那镜里消失的微笑就显现在了来人的嘴角,是同劣等品有着云泥之别的微笑,“这么快你就已经洗好了?”
却仍有些不经意的慌张。
小男孩被人点到,痴痴地望往了男人的方向。但只简单的一扫,他才雀跃起来的心情却立刻又随着这期待的眸光沉进了泥沼的中央。
父亲已经洗过澡了。
洗过澡的父亲总是格外得漂亮,是潮湿的绯色。那些淡淡的绯色轻轻笼覆在他的耳尖脸颊眼梢之上,总衬得那一汪墨色的眼瞳秋水般盈盈润泽,就好像哭过。
钟昴很喜欢看父亲沾染上这样的颜色,而且总是禁不住地去想,为什么有人能把潮湿和朦胧这两个意象上的概念诠释得如此稔熟?
是因为温柔,还是因为脆弱?
亦或者是因为越是温柔就越是脆弱,而越是脆弱,也就越是温柔?
他无法用这世上任何一个词语来囊括他对父亲的倾慕,因为美好本就不屑于为早已俗套的陈词滥调所描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