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塔正坐在厨房的桌子旁。她的面前摆着一个玻璃碗,里面浮着一些冰块。削成玫瑰或郁金香等花朵模样的萝卜在里面上下滚动。在她面前还有一块案板,她正在上面用水果刀不停地削,一双大手灵巧但又无动于衷地运动着。她身体的其他部位纹丝不动,脸部也一样。似乎她是在梦中耍弄刀技。白色的搪瓷桌面上,是一堆洗好未切的小萝卜。如同一颗颗小小的黄棕色心脏。
我进门时她连瞧都不瞧我一眼。只是在我把东西拿出来给她看时说了句,“嗬,都买到了。”
“给我根火柴好吗?”我问她。同时不无吃惊地发现仅仅因为她的阴沉刻板和不苟言笑,竟令我感觉自己像一个乞讨东西的孩子,胡搅蛮缠,一刻也不肯安静。
“火柴?”她说,“你要火柴干吗?”
“她说我可以要一根。”我回答,不想承认是为了抽烟。
“谁说的?”她一边说,一边继续切萝卜,整个节奏一点没有被打断。“你没有理由要火柴。你会把房子烧了的。”
“不信你尽管去问,”我说,“她就在外面草坪上。”
丽塔的眼睛朝天花板上望了望,似乎在默默询问那里的某个神明。然后叹了口气,笨重地站起身来,故意把两只手在围裙上擦了擦,以示我这人有多麻烦。她慢吞吞地走到水池上面的橱柜前,从口袋里找到钥匙串,打开锁。然后仿佛自言自语地说:“夏天就锁在这里,这么热的天没必要生火。”我想起从四月份开始,逢到比较凉的天气,总是由卡拉负责把起居室和餐室的火生起来。
木头火柴装在滑动式纸盒里,小时候我曾经朝思暮想能得到这种盒子,好给玩具娃娃当抽屉。她抽出盒子,仔细往里面瞧了瞧,似乎在决定拿哪根给我。“一定是她自己的决定,”她嘴里咕哝着,“你是别想说服她的。”她猛地低下硕大的脑袋,挑了一根火柴,递给我。“别乱点火,”她说,“别点着了你房里的窗帘。那样就太热了。”
“我不会的,”我说,“我拿火柴不是为了这个。”
她不屑于问我到底拿火柴干什么。“我才不管你是要把它吞了还是怎么的。”她说,“既然她说可以给你一根,我就照办,仅此而已。”
她离开我,重又回到桌旁坐下。然后从碗里拿了一颗冰块,扔进嘴里。这不像她一贯的作风。我从未见过她干活时吃零嘴。“你也可以来一块。”她说,“真是的,这么热的天,还让你在头上顶着这些枕套一样的玩意儿。”
我很惊讶:她从来没有主动给过我什么东西。也许她觉得既然我的地位升高到可以拥有火柴,她也不妨来点小小的表示。难道我突然之间成了一个必须安抚的对象了吗?
“谢谢。”我说。先是小心翼翼地把火柴放进藏着香烟的拉链袖子里,以防受潮,然后取了颗冰块。“这些萝卜削得真漂亮。”我称赞道,作为她主动给我礼物的回报。
“我喜欢照规矩办事,仅此而已。”她说着,脸上又变了颜色。“否则没门儿。”
我脚步匆匆地穿过走廊,上了楼梯。快速穿过过道上的弧形镜子,眼角只见一个红色的影子,一股红烟闪过。烟气开始在我头脑里升腾弥漫,嘴里已经能闻到烟味,直逼心肺,使我全身充满悠长浓重的暗黄褐色烟气,接着便是尼古丁进入血液后产生的快感。
这么长时间不抽烟,乍一抽可能会觉得恶心。对此我不会感到意外。但即便是这样想想也令人愉快。
我顺着走廊走着,该到哪儿去抽呢?是在卫生间里,把水开着冲淡气味呢,还是在卧室里,把一串串烟吐到敞开的窗外去?会被谁抓个正着?谁会知道呢?
即便像这样在嘴里玩味着对未来的期待,陶醉在即将到来的快乐中的时候,我脑海里还是泛起一些别的念头。
我可以不抽这支烟的。
我可以撕碎扔到马桶里冲掉。或者可以嚼食里面的烟草,一样能获得快感。一次嚼一点,剩下的藏起来。
这样便能保存下那根火柴。我可以在床垫上弄个小洞,小心地塞进去。那么细的一根东西,决不会被人发现。夜里它就在我身下,我则安睡其上。
我可以把整座房子烧成灰烬。这个想法妙不可言,令我激动得打颤。
这不失为一个逃离此地的办法,能够速战速决,但希望渺茫。
下午,我躺在床上假寐。
昨晚,大主教两手十指顶着指尖,看我把滑腻的润手液涂到手上。怪怪的,我竟有了向他要根烟抽的念头,但想想还是忍住了。我知道不能操之过急,不能一下索要太多东西。我不愿让他产生我在利用他的想法。而且我也无意打扰他。
昨晚他喝了点酒,苏格兰威士忌加水。他开始常常在我面前喝酒,据他说,是为了一天工作之后松弛一下。我想他一定压力不轻。不过他从未请我来上一杯,我也从不张口索要。两人心里都清楚我的身体要派什么用场。每次,像真有那么回事似的和他分手吻别时,他的呼吸都散发着酒精的味道,我会像闻到烟味一样把它深深吸入肺里。我承认自己对这种无伤大雅的小小放纵乐此不疲。
有时喝过几杯酒后他会变得不讲道理,玩拼字游戏时胡来一气。而且还怂恿我也如法炮制。于是两人都违规多拿了字母块,拼出一些子虚乌有的单词,并朝它们傻笑个不停。有时他会打开他的短波收音机,拨到“自由美洲广播电台”,炫耀似的在我面前放上一两分钟,显示一下他有这个特权。然后关上。该死的古巴佬,他说。尽是些乌七八糟、宣传送小孩参加集体日托的胡言乱语。
有时,游戏结束后,他会坐在我椅子旁边的地板上,握着我的手。由于他脑袋位置低我一头,抬头看我时,就像小孩瞧大人,一副顺从听话、俯首帖耳的样子。这个虚假的场面一定让他无比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