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桩倒霉透顶的差事,又落到了康王赵构头上。他的皇兄赵桓竟让他与刑部尚书王云一道,作为什么“割地请和使”再度出使金营。而之所以走出这步不顾手足之情的臭棋,对赵桓而言,亦是出于无奈。
这段时间里,金军节节挺进,宋朝危机日深。
李纲被贬离京,大遂宗望心意。他抓住对方浑浑噩噩之机挥师疾进,大败宋军于井陉,长驱直入天威军,继而拿下了河朔要镇真定府。真定守将都钤辖刘翊力战身亡,知府李邈被俘就义。宗翰的西路军自攻克太原后亦所向披靡,一路上平阳、威胜、德隆等郡府相继告破。十月中,宗望、宗翰胜利会师于山西平定军。平定军当然不会是金军征战的终结地,他们的下一个会师目标,不用说便是汴京城。
这种险峻形势不能不引起宋朝朝野震动。由何栗带头,若干大臣奏请赵桓宜速做应急准备。何栗建议将天下二十三路划分为东西南北四道,建三京及邓州为都总管府,分总四道之兵,缓急间以羽檄召各道兵马入卫京师。赵桓眼见金军攻无不克步步进逼,心里亦不由得发慌,为有备无患计,采纳了何栗之请,下旨分别委任知大名府赵野总北道,知河南府王襄总西道,知邓州府张叔夜总南道,知应天府胡直孺总东道。
南道总管张叔夜字嵇仲,当年知海州时,曾建招降宋江义军之功,为四道总管中最忠勇善战者。他深谙汴京之危,甫一接旨,即请立即统兵入卫。陕西置制使钱盖亦欲及时出师勤王。然张邦昌等执政生怕此举有碍议和,且虑京城粮草有限,大军集顿城下,给养难以解决,乃以朝廷名义驰檄张叔夜、钱盖,严令他们各自安守其地,不得妄自移师。此令一出,不但使得建四道之策流于一纸空文,而且冷了天下将士之心,于是此后再无人对入援京师抱积极态度。
房破偏逢连夜雨,老将种师道这时病入膏肓,已完全无法省视军务。赵桓闻之将其召还,遣范讷接任两河宣抚使。时年七十六岁的种师道自河阳返京数日后病故,大宋王朝失却一根栋梁。而那位继任者范讷,却是个根本不堪大用的庸才。
种师道对宋金两军实力之悬殊洞若观火,又见朝廷在战略上布防疏松反应迟钝,料想朝廷一是无心去对打,二是打也难打赢。因此在临终前,他曾上书赵桓,敦请圣驾暂移长安或西幸洛阳。
关于迁都问题,种师道与李纲曾有过面对面的争论。他知道提出此议,很可能会被人认为是怯懦畏敌。但是这个主张确实是他深思熟虑的结果。李纲的忠贞和胆魄都令种师道敬服,然观其思维行止,他则认为李纲终究难免书生意气。博弈天下棋局,意气用事不得,一盘散沙的大宋禁军,也不是单纯用李纲的一腔热血便能凝聚得起来的。战无胜算,和不可恃,那么朝廷除了退避三舍徐图恢复,还有什么更为妥当的出路呢?
应当说种师道的这个见解是立足于朝廷的客观现状且具有一定的可行性的。如果照此行事,历史轨迹未尝不会呈现另外一种面貌。可是赵桓经过彷徨犹豫,最终未纳其言。
在垂问大臣之见时,只有唐恪认为此议可资考虑,余者皆不赞同。不赞成者的动机不一。何栗等主战派反对圣驾西迁,是出自对怯敌逃跑行为的鄙夷和誓死保卫国土的热忱;而更多的人则是担心由于朝廷的大迁移带来的动荡,可能会造成方方面面的个人利益的巨大损失。当然后者的思想是以相信能够以议和退敌为基础的。
作为后者代表人物的张邦昌,尤其担心因赵桓出逃而造成朝政格局的变化。恰恰在这个问题上,赵桓的顾忌与其异曲同工,因此他只略陈数语,便对否定西迁起到了关键作用。
他是这样提醒赵桓的:汴京乃先皇开国都城,国人皆以此为大宋基业之本。陛下移驾他处,汴京必设留守。若留守者竟擅以朝廷名义号令天下,则天下将何所适从?苏学士尝论,周朝失计,莫若东迁。前车之鉴,不可忽之也。
他说的苏学士即苏轼,所谓“周朝失计,莫若东迁”,是苏轼对一段历史掌故的论析。公元前七七〇年,周王朝之都城镐京遭到犬戎侵袭,周平王宜臼为躲避其锋,迁都至洛邑,乃至天子威望扫地,王室亦从此失去了对诸侯的控制权。这段历史赵桓是熟知的,联想到上一次太上皇赵佶在江南坐大,公然与他分庭抗礼的可恶情形,赵桓不禁频频颔首,认为张邦昌考虑得周全。
赵桓暗忖,要说畏惧金人,太上皇比朕更甚。现在连太上皇都没张罗着开溜,朕何须如此沉不住气?圣驾西迁,若是太上皇不肯与朕同行,反而乘机在汴京树起正统旗号,蛊惑天下服膺,朕岂不便沦为丧家之犬了吗?立足这个角度来看,朝廷西迁显然是馊主意一个。
这个否定西迁的理由当然不宜明说,赵桓在朝殿上对臣属们的公开说法是:汴京百年基业,开封百万黎民,朕岂忍弃之身后独求自安。当此危难之时,朕当死守社稷,与臣工们同甘苦,与汴京城共存亡。
当时朝臣们听了赵桓的这番慷慨表白,似乎是深受鼓舞和感动。众人内心里实际是什么想法不好说,反正从表面上看,冠带诸君涕泪交流,一个个都激动得不成样子。这个景象反过来又刺激得赵桓心热,遂决意要做个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的英主仁君,令千秋万代肃然起敬。
既然否决了迁都,抓紧议和便成为朝廷当前的头等大事。金军为麻痹对手,对宋朝的议和态度佯作欣赏。东路军元帅宗望收到求和的书函后,即装模作样地遣使杨天吉、王汭赴汴京洽谈。这颇使赵桓高兴了几日,自谓这步棋走得对头,乃特派吏部尚书王时雍作为馆伴殷勤接待。
然而一俟谈判起来,方知这个和不是那么好议。
王时雍遵旨提出的请求罢兵条件是,将太原等三镇所入岁币并朝廷内府珍藏奉交金邦,另以厚礼分犒宗望、宗翰两军。金使笑容可掬地表示同意。宋朝马上拨付了犒师绢缎十万匹请金使带回。但金使回去后,金军的攻势有增无减。赵桓揣摩八成是金人嫌宋朝给予的补偿不够优惠,只好再派王云去真定协商。经过反复折冲樽俎,金军坚持的价码如下:索要宋廷辂车冠冕,为金主太上皇叔尊号,割让太原等三镇,康王赵构作为议和使前往金营。
如何回应金军?朝臣分歧严重。
何栗、孙傅、梅执礼、吕好问等三十六人义正词严地指出,先祖身经百战历尽艰辛方得两河之地,况三镇俱属北疆要冲,其作用犹如人之四肢,绝对不可拱手让出。其他种种要求,亦纯粹是骑在人脖子上屙屎。如果答应了这些强盗要求,非但国威扫地,而且后患无穷。
而唐恪、耿南仲、聂昌等七十余人则认为,割让三镇这事原本就答应过金人,朝廷后来反悔属于失信,现在金人要求重履前约是有据可依的。所谓尊号云云,不过是个虚名,金人想要这份虚荣,满足他一下无何不可。要求康王出使,亦是他们欲验证我朝讲和的诚意,说起来还有对康王高看一眼的意思。所以细想一下,这些条件似乎算不得特别过分。和谈嘛,总是要双方都退一步才能谈成。如果我朝在利益上不作相应的舍弃,金人又焉能在战场上止戈息兵?
赵桓一时举棋不定,退朝后又单独召对了张邦昌。
张邦昌说,他乍一听亦觉金人的要求比较苛刻,然而冷静思之,乃觉唯其如此,倒正说明金人没把议和当作儿戏。看来这就是金人的底牌了。因此如能遂其所愿,料其会见好就收。而若有所忤逆,惹得他们老羞成怒,倒有可能使其要求更甚。赵桓听了觉得比较在理。
值此期间前方再传丧音。宗翰拿下泽潞,宗望轻取庆源。许多朝臣惶如灶蚁,纷纷奏请赵桓速做决断。有个名唤范宗尹者,甚至在朝议时如丧考妣地出班伏地,垂涕泣请皇上尽依金款,以纾祸端。
于是赵桓不敢再稍事迟疑,乃拍板允准金人所求,命康王赵构为正使,刑部尚书王云为副使,即赴金营签署和约。何栗情急之下挺身出班连呼“不可”,赵桓勃然大怒,当堂革除何栗尚书右丞及中书侍郎官职。
嗣后,赵桓召赵构入见于景福殿,对其勉励有加。为了笼络其心,赵桓当场解下自身所佩玉带赐予赵构,并册封其生母韦氏为贤妃。韦氏原来的品级是婉容,直接晋为贤妃,一步跨越了太仪、贵仪、淑仪、淑容、顺仪、顺容和婉仪七个等级,是较为罕见的殊荣了。沐此天恩龙泽,赵构毅然表示,为了大宋江山,何惧赴汤蹈火,此行纵有千难,绝对不负圣望。
根据赵构上次出使的不俗表现,赵桓相信他这话是说得到做得到的。他很满意赵构的铿锵表态,同时也庆幸这位九弟到底是头脑简单容易驾驭。若是换作城府叵测的恽王赵楷,岂是区区一条玉带和一个贤妃封号,便能赚得他这般感激涕零义无反顾的。
然而赵桓对赵构的估计实乃大错特错,他太小瞧了他的这个九弟——赵构在他面前的一举一动,其实全都是在做戏。
眼下的赵构与半年多前的赵构,早已不可同日而语。人是不会一成不变的,由于环境、处境、阅历、地位等因素的影响,许多人会逐渐地甚至突然地变化得前后判若两人。所以有言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如果说半年多前的赵构确实有点头脑简单,那么通过上次出使金营,他已经十倍百倍地复杂起来。
那次九死一生的履险经历,使得赵构不仅清醒地认识了金军的凶狠强大,而且深刻地领教了皇兄的自私无情。世事险恶,人心诡谲,不得不防。因而自此他表面上虽一如既往地沉溺于声色犬马,内里间却多了一份对时局朝政及其与自身利益关系的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