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九,是这次汴京保卫战中最为关键的一天。在这一天的清晨,宗望的金东路军倾巢出动,以雷霆万钧之势,向汴京发动了全线强攻。
金军的这种坚韧不拔的连续作战能力,令宋军将士乃至李纲都甚感震惊。
据李纲估计,金军在西水门攻击失利后,回去须开会研究分析敌情、调整攻城方案、完成战前部署、配备攻城器具,然后才能发动大规模的强攻。而这一系列的工作,能于初九上午做完就相当不错。因此金军正式发动强攻的时间,最早也应当是在初九的午后。谁知这天一大早,正在城门楼上吃早饭的宋朝守军一碗稀粥尚未喝完,便看见金军似潮水一般的从北方涌来。这说明,金军昨夜是通宵备战一夜未眠。
事实也正是如此。
昨夜在西水门碰壁后,宗望马上召开了紧急军事会议,根据汴京守御严密的情况,分解落实了各部的进击目标。估计到宋军由于初战得胜可能产生麻痹松懈,为了攻其不备,宗望决定尽量将发动攻击的时间提前。在金军中,绝对是军令如山。命令一下达,全军立刻雷厉风行地行动起来。一直忙了大半夜,万事俱备后,部队才得以稍事休息。金兵们披甲枕戈而卧,总共也就是睡了个把时辰,便被起床号角催醒。他们脸也不洗口也不漱,直接就去吃早饭。早饭时间限定极短,动作稍慢者,刚吃到半截便听到了集合号,只能一边匆忙跑向队列,一边将食物胡乱塞进嘴里囫囵吞下。
尽管如此劳累艰苦,金兵们却依然是个个精神饱满杀气腾腾。他们这种在连年的血腥征战中磨炼出来的已经近乎兽类的吃苦耐劳能力,的确是深受朝廷奢靡之风影响的宋朝禁军无法想象更难以匹敌的。
金军从牟驼冈全线出击,首当其冲的,便是驻扎在京城西北部的何灌兵营。
宗望昨日亲临前沿视察敌情,看到那里戳着一个宋军的兵营,就觉着非常别扭。这个宋营与京城互成掎角之势,随时可从侧翼杀出,对金军的威胁性很大。假如这支宋军的主将智勇兼备,而其部又具有足够的战斗力,它甚至能乘金军倾巢出动之际,直插牟驼冈去端了金军的大本营。留着这个宋营,绝对是个祸患,宗望决定在攻城之前先拔了这根钉子。
宗望将剿灭何灌部的任务,交给了其麾下最勇猛的骁将完颜宗弼。完颜宗弼的金语名字唤作兀术,又译作“斡啜”或者“斡出”,乃金太祖完颜阿骨打的第四子,人称四太子。在后世的演义中,则多称其为“金兀术”,以致有许多人都误以为此人姓金。宗弼时任忒母勃极烈,亦即万夫长。在宋金史册上,这个人可是个赫赫有名的人物。继完颜杲、完颜宗翰之后,他成了金军的第三任都元帅,是后来金军征伐南宋的最高军事统帅,是南宋著名抗金将领韩世忠、岳飞、刘琦、吴玠等人的主要作战对手。
宗弼这个人胆大性烈,武艺过人,在征辽的战斗中所向披靡,曾建大功。他统率的部队,亦为女真本兵员占大多数的金军精锐。所以对于干掉一个只有区区几千人马的宋军兵营,他就根本没当成是一件什么难事。有黄河天险那么好的地形作屏障,何灌尚且没敢同他比画一下,现在这支宋军一无所恃,一举荡平他还不是易如反掌吗?
然而,双方交战仅两三分钟,宗弼就发现他想错了。抵挡他的这支宋军并不像是个一捅就破的臭鸡蛋,倒像是块坚硬的铁疙瘩。宗弼就不禁有点诧异,这帮熊包软蛋中了什么魔法,如何突然间竟变得这么能拼能打啦?
魔法当然是没有的,部队还是从黄河岸边溃逃回来的那支部队。那些宋军之所以变得顽强起来,主要原因,是其主将何灌抱定了誓死雪耻的决心。
当漫山遍野的金军狂呼乱喊着向宋军阵地冲杀过来时,何灌有三条路可供选择。第一条,寸土不让血战到底,不惜拼尽最后一兵一卒;第二条,在对金军的有生力量进行大量杀伤后,退进城里继续抵抗;第三条,在与金军的周旋中伺机突围,保存实力以图再战。
在何灌看来,这三条路都是死路。血战到底的结果必然是全军覆没;退回城里皇上饶不了他;夺路突围在皇上眼里等于是临阵脱逃,事后追究下来肯定也是一死,除非他从此流窜为寇占山为王反了他娘的。而背叛朝廷的事,他何灌是绝对做不来的。
横竖都是一死,与其死在午门前,不如死在战场上。
因此,对于走后两条路,何灌连想都没想。在战前他已反复宣令,战端一开,有进无退,临阵畏缩,格杀勿论。金军的攻击开始后,他又再传严令,全军大小将士,凡有畏战退却者,无论何人均有权将其就地正法。
主将的严厉军令及其视死如归的精神,对全体官兵们既是一种强大的威慑,也是一种巨大的激励。部队里临时招募来的那些乌合之众基本上都已跑散,经过突击整编后的这支队伍,虽然兵员数量大为缩减,但相对而言却比较精干了。那些官兵也不是不知荣辱,不是不懂得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的道理,弃守黄河的罪恶感就像一座大山,也同样沉重地压在他们的头上。对于金军烧杀抢掠践踏家园的强盗行径,他们同样也是恨之入骨。现在既然已被逼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他们心里的那股怒火恶气便被彻底地激发了出来。反正今日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咱们就拼他个鱼死网破好了。抱着这样一种破釜沉舟的悲壮决心挥戈上阵,宋军的面貌自然便与往日大不相同。
哀兵必勇,然而却未必哀兵必胜。
宗弼连年驰骋沙场,作战经验非常丰富。双方交战不多时,他就看出,这支宋军是打算与他死磕到底了。死磕他倒不怕,再怎么磕,宋军也不是他的对手,两军的实力摆在那里呢。但他不想在这里纠缠过久,更不想在这里损兵折将过多。如果他尚被拖在这里死缠烂打,而其他部队已经打下城门攻进了汴京,他会感到很没面子,同时也会使他失去大肆抢掠财物的宝贵时机。因此宗弼马上调整战术,命令各部采用突击穿插的方式,将宋军分割开来,各个击破。
金军对这种战术是早已打熟了的,各部将领得令,即刻分头穿插,配合得相当默契。瞬时间便将宋军分割得七零八落首尾不接,建制全被打乱。
这时宋军缺乏战术训练和实战经验的劣势便很明显地暴露出来了。建制一乱,那被分割得一团一伙的宋军,立时变成了无头苍蝇。部队无法建立起有效的临时指挥系统,亦无相互配合作战意识,只能自顾自地瞎撞乱打,作困兽斗。而在各自为战和单兵技术方面,宋军的能力又远较金军为差。于是战场上的形势很快便趋于明朗。不到半个时辰,宋军便死伤大半。何灌手下的两员得力大将韩综和雷彦兴,均于混战中壮烈殉国。不过,金军所付出的代价,亦大大超出了宗弼的估计。
老将何灌舞动着一杆浑铁环子枪,连续挑死了三十余个金兵和两个金军百夫长,已是累得两臂酸痛气喘吁吁。但他没有一丝喘息的机会,甚至连观察一下他的部队的工夫都没有。金兵就像永远砍杀不尽的毒虫,一片又一片地前仆后继,令宋军越来越难以招架。凭着直觉何灌就知道,他的这支部队现在已经无须什么指挥,已经基本上要拼光了。
弟兄们打得不错,死得够本。但无论再怎么打,最终的结果,也必然是全军覆没。这个结果,是在开战之前何灌便料定了的。所以事到临头,他并不慌张恐惧,只是有些遗憾。既然早晚都是这个结果,为什么不让它出现在黄河岸边?这才叫一失足成千古恨!如今再想这些已是多余,何灌唯求在自己还有力气挥动手中这根环子枪的时候,能尽量再多杀几个金兵垫背。
这时又有一股金兵冲到了面前。何灌振作精神,跃马迎战,两三个回合下来,手中长枪又洞穿了一个金兵的胸膛。不料斜刺里却有另一个金兵拍马而上,高举狼牙棒直取何灌。何灌格挡不及,眼看就要被砸得脑浆迸裂。千钧一发间,突有一名宋将风驰电掣般冲来,手中的双刀上下翻飞,一把刀迅疾地抵住狼牙棒,另一把刀横刃一削,那金兵的半个脑袋便带着狂喷而出的污血嗖地飞向了空中。
何灌抖了一下溅在脸上的污血,定睛一看,来者正是其子何蓟。何蓟这时亦已是戎装破碎,满身血迹,说不清已负了多少处伤。
何灌在濒临绝境之际看到儿子,恻隐之心油然而生,遂急切地向他喊道:“蓟儿,顶不住了。你快突围,往西边杀!”何蓟一面与陆续冲上来的金兵格斗着,一面应道:“是,孩儿一定保护父亲冲出去!”何灌也是边挺枪拼杀着边喊:“我是让你突围,你不要管我!”何蓟砍翻面前的金兵,驰至何灌身边道:“父亲先走吧,孩儿在此断后,再耽搁就冲不出去了。”
何灌圆睁着充血的眼睛大吼:“你是猪脑子吗?谁走老子也不能走你懂吗?你快给我滚!”何蓟稍稍一愣,随即也大吼:“孩儿懂了,但孩儿断难从命!”
转眼间又有大批金兵从四面八方掩杀上来。何蓟叫了声:“父亲保重,孩儿去了!”便扬刀拍马冲向敌群。不一会儿工夫,何蓟以及随着他冲上去的若干宋军士兵,即被密集的金兵吞没。
蓟儿完了!
何灌但觉全身的血液呼地齐聚于颅顶,胸腔里似乎有一堆火药轰然炸开。他的大脑顿时变成了一片空白,战场上那震耳欲聋的厮杀声,在他的耳鼓里突然变得十分微弱模糊。但他的动作却不仅毫不迟钝,反而更加凶猛敏捷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