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三,赵桓临朝,谜底揭晓。赵桓决意守城,且要御驾亲征。
当然,这个所谓御驾亲征,只是一种名义。未来的战场就在汴京城下,御驾再怎么亲征,也还是待在皇城里。不过这个名义很重要,它起着强调皇上抗战决心的作用。这是赵桓昨晚一直思考到深夜,才下定了的决心。
本来,白时中与李纲的奏对,在赵桓的心里势均力敌难分伯仲,是朱后的那几句话,使赵桓的态度渐渐向主战一方倾斜了过去。是的,想我一座偌大的百年京城,难道连十天半月都守不住吗?只要能硬撑上他十来天,待各路勤王大军一到,何危不可化解?既然如此,何苦要跑?且不说弃城逃跑是件很丢脸面的事,单说举朝迁移,就非常麻烦,不是万不得已,能不动还是不动的好。再者,若果然能决战决胜守住汴京,他赵桓岂不从此威震八方,齐名于秦皇汉武唐宗宋祖了吗?
御驾亲征的诏书已由词官紧急草就,赵桓命近侍黄金国当场宣读。
宋朝自杨继业、狄青之后,能征善战之名将寡,而长于舞文弄墨者众。这篇诏书虽系急就章,却也写得板眼分明,掷地有声。赵桓在诏书中称曰:“朕以金国渝盟,药师叛命,侵轶边鄙,劫掠吏民。虽在缵承之初,敢忘托付之重?事非获已,师实有名,已戒六师,躬云天讨。”令人听上去大有壮志凌云誓与敌寇决一雌雄之势。
诏书读毕,赵桓宣布,命有司仿真宗幸澶渊故事,建立亲征行营,任命吴敏为亲征行营副使,兵部侍郎李纲、知开封府聂昌为参谋官,即日起从速整军御敌。
听赵桓宣布过上述诏令,丹墀下面一片寂静。许多大臣都对皇上突然表现出来的激昂姿态感到震惊和意外。
李纲闻诏后先是精神一振,旋即意识到事情恐怕不会这么简单。赵桓的决定并未得到大臣们的普遍支持,周围的这一片静谧就很能说明问题。他预感,一场针锋相对的舌战,马上就要在这垂拱殿上展开。
果然,老态龙钟的白时中在李邦彦、张邦昌的目视下,首先出班了。其实即使李张二人不看他,他也会第一个站出来。他认为这是作为太宰义不容辞的责任。
白时中向着赵桓持笏躬身,干咳两声清了清喉咙,便开口提出了异议。他没想到皇上的战意如此坚决,甚至还要御驾亲征,苍老的声音里不免带出了些许悲怆:“微臣白时中启奏皇上,微臣以为,目下金军锋势正健,为社稷安危计,我朝之进退尤须慎重。皇上乃万乘之尊,不可率尔亲征。应对危局当取何策,皇上不妨广听众议后再做定夺。”
白时中既已打出了头炮,李邦彦便也出班附和:“微臣以为白太宰老成持重言之有理,恳望皇上三思。”张邦昌左右观望一下,正琢磨着自己要不要跟着开口,不少大臣已纷纷出班,七嘴八舌地表达了不赞成坚守汴京与金军硬拼的主张。
许翰见状愤从中来,心想朝廷真是瞎了眼,如何就高官厚禄地豢养了这么一群蝇营狗苟的窝囊废。他按捺不住地正要发言,李纲已迈步出班朗声启奏:“启禀皇上,微臣以为,金军无端犯我天朝,我大宋断无示弱之理。皇上天纵英明英雄气概,御驾亲征乃上应天命下顺民心之举,无可非议。况今已事急,再无彷徨时间,君意既定,幸勿动摇。”
许翰马上附议:“李侍郎所言极是。金人灭我大宋之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我大宋除背水一战外,别无自救之途也。”随之,何栗、孙傅、李若水、梅执礼等大臣相继出班,皆力主守城抗金,坚决支持皇上以御驾亲征的方式,形成具有强大号召力的抗战指挥中心。
白时中、李邦彦那帮人岂肯退让,纷纷口气强硬地反驳,于是两派大臣就在赵桓面前展开了唇枪舌剑的大辩论。论战的双方一个个都指手画脚面红耳赤声色俱厉,喷得唾沫星子满天飞。平日里无比庄严肃穆的垂拱殿上,顿时乱哄哄地吵嚷成了一锅粥。
大臣们这么各持己见地一争吵,就把赵桓的心给吵乱了。他本来是没有主见的,又是初掌国事,对朝政军事情况的了解,基本上还属于两眼一抹黑。无论要战要和还是要逃,他其实都没什么客观依据。那个御驾亲征的决定,是他昨晚在内心里反复斗争了多次,最后在或许能够守住汴京的设想支持下做出的。在做出这个决定后,他胸中还曾涌起过一种豪迈的感觉。然而现在经大臣们这么一吵,那种美妙感觉顿时被吵得烟消云散,他那个本来就根基不牢的决心便不由自主地动摇起来。
赵桓后悔这事做得孟浪了,不应该上朝伊始便贸然宣布御驾亲征。我怎么会如此沉不住气!他在心里暗骂自己。
丹墀下面的争吵大有方兴未艾之势,看来再吵上三五个时辰也吵不出什么名堂。赵桓越听越烦,狠拍了一下御案,沉着脸喝道:“都住了,众卿休得喧哗!”大臣们一见皇上生了气,立时尽皆噤口退归班位,朝堂上又变得鸦雀无声。
停顿了一下,赵桓说,你们这样争来争去,朕看怕是争到天黑也争不出个结果。空口无凭,可不可战,总得拿出个真凭实据来才好说。现在可由同知枢密院事蔡懋与兵部侍郎李纲同去巡城,看看我汴京城防状况究竟若何,再做定夺。众臣齐呼皇上圣明。于是赵桓暂去紫宸殿歇息,众臣亦退至侧殿,等候蔡懋和李纲的回音。
赵桓急中生智想出来的这个主意,其实根本解决不了争端。那蔡懋是坚决主张弃城逃跑的,其目光所及,看到的全是不利因素,再巡视上十遍城防,他也是认为宋军敌不过金军。因此巡城返回后,他的奏报依然是汴京城壕浅狭墙垛失修难以坚守。而李纲则坚持认为,汴京城墙坚固绝对可守,只有樊家冈一带,因属禁地不许开凿,城壕确是比较浅狭,然可设置精兵强弩,构成严密的防线。至于城橹破损处,可以调遣部队速作整修,抢在金军到达之前修好没有问题。何况能否守住城池,不仅在于城防设施,更在于军心与士气。如果汴京军民能够万众一心同仇敌忾,完全可以做到任凭金军围困万千重,我自岿然不动。
绕了一个圈子,问题又回到了原地。赵桓听过蔡懋李纲的不同奏报,沉吟不语。
李邦彦唯恐赵桓被李纲说服,赶紧出班:“启禀皇上,方才李侍郎所言,乃只见其一不见其二。姑算汴京城池尚堪一守,但城中无有良将,何人可当此任?”
赵桓一听,觉得这果然是个问题:“卿言不差。军之无帅,犹如人之无魂也。以李侍郎之意,若要守城,帅将安出?”李纲稍稍一顿,答道:“白太宰李少宰位冠群臣,值此紧急时刻,皆可出掌帅印。”
李邦彦没想到李纲居然把火烧到他身上去了,急赤白脸地正欲反诘,白时中却先急了。且不说守城的责任和危险性都极大,单说那份辛苦,他就消受不起。平日里,每逢上朝,回府后他都感到累得不行,总须躺上两三个时辰才能恢复过来。若是担任了守城主帅,白时中掂量,恐怕用不了三天,他这把老骨头就得扔在那儿了。所以他待不到李纲的话音落地,便急不可耐地上前一步指着李纲的鼻子道:“李侍郎这是何意?老夫不是武将,焉能主持战事?”
李纲正色答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事到此间何论文武?下官别无他意,唯以社稷为重也。”
白时中觉得这是李纲在当众戏弄他,气得浑身发抖:“好,这话是你说的。事到此间不论文武。那么老夫倒要问你,你可守城否?”李邦彦也愤愤不平地插言:“白太宰言之有理。既云文臣亦可守城,你李伯纪李侍郎为何不主动请缨呢?”说罢他又躬身向赵桓道:“启禀皇上,李侍郎一力主战,却又将守城之责推与他人,其意若何,殊难测度也。”
“唔,”赵桓有点茫然地来回扫视了他们一下,将目光落在李纲脸上,“李侍郎,你既认为汴京可守,那么便由你来担当此任如何?”
面对白时中、李邦彦和赵桓的连续诘问,李纲一时语塞。他虽是坚决主战,却从未想过由他来担纲守城。因为他自知无论从官阶资历和能力上看,这件事都还远远轮不到他李纲的头上。谁人可为守城主帅,他与许翰等人事先也没议过。这真是一个要命的疏忽。之所以产生这个疏忽,是因为他们原本都以为在偌大京城里选拔一个守城统帅,应当是件手到擒来的事。现在事到临头,李纲才发现这个问题很严重。马上从现有的京官里选拔出一个称职的统帅,还真是不大容易。
可是这个问题必须解决。三军无帅,谈何战守?
白时中、李邦彦是指望不得了,看来其他人也没有出头的意思。李邦彦又居心叵测地引着赵桓将矛头直接对准了他李纲。怎么办?
李纲的大脑在飞速地运转。他不是一点没读过兵书,但终究是个文人,兵部侍郎这个官衔也不过才挂了几天,统兵作战的经历和经验是一片空白。以这样的条件担任守城主帅,显然是不够格。君前无戏言,军令如山,若是在金殿之上应了守城而没守住,项上人头是定要搬家无疑。可是如果连他也推三阻四,主战派将立时理屈词穷。连言战者自己都不敢站出来迎敌,还谈何与金军对垒?
这时不仅李纲身上冒汗,许翰等所有的主战大臣们也全都紧张起来。
“李侍郎,朕问你能守汴京否?”赵桓见李纲发愣,又提高声音追问了一遍。